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9节

  第一步,裁撤官厂的工匠学堂、育儿班、惠民药局、书舍等等一系列不必要的臃肿机构,将所有福利待遇裁撤,这能节省超过30%的人员,降低臃肿。

  第二步,将官厂中非盈利部门进行裁撤和扑买,就是外包给产业群中的民坊,降低成本增加效率,进一步减少不赚钱的衙门,减少臃肿;

  第三步,继续裁撤,这一次是只进不出,将吃闲饭的、不干活的、干活慢的、干活快但是不合格的依次裁撤;

  第四步,分流,在裁撤的过程中,有些人因为裙带的缘故,无法裁撤,那就将其分流到其他闲散部门或者待解散官厂;

  第五步,盈亏自负,部分的官厂,整日里靠着朝廷的银钱度日,盈亏自负,可以有效减少朝廷的财政支出。

  如此一来,官厂自然而言就高效起来了。

  当然,如此一来,官厂可能就没了,或者成了某些人自家的生意了。

  这五步建立在效率为先的基础上,看起来合情合理。

  王崇古一听这话,立刻就愤怒无比的说道:“放特娘的狗屁!当老子王崇古是三岁小孩吗?耍我?!老子跟倭寇拼命的时候,他们还没生下来呢!”

  “反贼,一个个全是反贼!”

  “看上了陛下这点家产就明说,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全都该上朝阳门城墙挂,挂十天就知道改悔了!”

  王崇古出离的愤怒了,因为他看到了这本请愿书,不是张居正挑拨离间,而是这些势要豪右真的这么想,还打算这么做。

  “陛下驾到!”冯保吆喝了一声,将陛下引入了西花厅来。

  朱翊钧满是奇怪的说道:“王次辅为何如此大的火气?朕在门外就听到了王次辅动怒的喊声,王次辅年事已高,气大伤身。”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王崇古、沈鲤、张学颜俯首见礼。

  “免礼。”朱翊钧摆了摆手,坐在了月台上的长椅上。

  王崇古把事情详细说了说,才解释道:“这五步,可谓是步步杀机,福利裁撤,人心何在?修配裁撤,官厂命门系于民坊之手?”

  “减丁,那些裙带入厂者,一个都裁不掉;分流,把最后剩下的、最有本事的匠人,分流道他们家的民坊是吧!”

  “最后的盈亏自负,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有些官厂到现在没赚钱,就不做了吗?”

  “驰道修了一万八千里,到现在成本没有收回,按照大明的估算,要修四十万里驰道才足够万民使用,这驰道只要还在修,就永远不可能收回成本!”

  “丁亥学制就是个彻头彻尾永远赔钱的买卖,也别干了,都学江西的学院,把黉门变成铜臭之地好了!”

  “你穷,你就天生贱骨头一个,永远不能上学!”

  “照他们的意思,这驰道也别修了!一群虫豸,简直是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该上朝阳门城墙挂上十天!”

  王崇古最初是不太赞成陛下曝尸十日,觉得有点有损陛下圣明,杀人不过头点地,有点过于羞辱人了。

  现在他的态度只有一个,挂!狠狠地挂!

  剩下的选贡案逆党,全都挂上去!

  这再不挂,都要造反了!

  “王次辅稍安勿躁。”朱翊钧示意王崇古不必如此着急上火,这可不是林辅成的错,他提出效率优先,可不是要把福利部门裁撤掉,完全是借题发挥而已。

  按照林辅成的唯效率论,正是有了这些福利部门,工匠学堂、育儿班、惠民药局、书舍等等,才让匠人们真心认可,官厂就是家的理念,真切的提高了效率。

  育儿班,是王崇古在搞工会之余,搞得一个小事儿。

  王崇古在官厂坐班,发现有些父母都是官厂的工匠,父亲是织染工,母亲是织娘,这月子做完就要上班,父母不在了,或者在老家,襁褓里的孩子,无人照看。

  对于这种情况,王崇古在官厂创办了育儿班,专门照看这些孩子。

  他还专门让法例办派人盯着,定期对孩子抽查,他自己也每月去一次,一旦发现孩子身上有了伤口、淤青,这些育儿班看管,那要迎接王次辅的怒火了。

  王崇古对育儿班引以为傲,对于提升生产效率、生产积极性、提高匠人主观能动性,王崇古的路径依赖就是解决匠人后顾之忧。

  这都是王崇古从皇帝身上学来的。

  墩台远侯、海防巡检为何对素未谋面的陛下忠诚?明知如此危险,为了一个三寸团龙旗贴把命都赌进去,三寸团龙旗贴,连一钱银都不值。

  还不是陛下把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后顾之忧全都解决了?

  育儿班花的是小钱,让匠人们安心当牛做马,是大事,这就是王崇古擅长的花小钱办大事。

  “就盯着官厂臃肿僵化,民坊的贪腐和浑水摸鱼,只字不提。”朱翊钧倒是耐心的看完了张居正递过来的奏疏,对里面的观点,嗤之以鼻。

  官转民不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民坊有自己的问题,民坊不能高压治腐,时间一久一样的臃肿、僵化、贪腐、浑水摸鱼。

  小到一个人,大到国朝,任何组织系统,只要无法完成自我新陈代谢,就一定会出现这些问题,没有可以例外。

  朱翊钧接见了这些南衙的势要豪右,在势要豪右行礼觐见之后,朱翊钧一直没说话。

  整个西花厅,只有风吹动着西花厅的罗幕翻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这个氛围,让这些势要豪右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有的时候,皇帝的沉默,反而显得振聋发聩。

  这次面圣,对于南衙的势要豪右而言,压力实在是有点太大了。

  济南府、徐州府、扬州府,势要豪右面圣后,可没听说过,陛下如此的可怕,一个个都说陛下和颜悦色,待人宽容有度。

  朱翊钧一直看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尔等所思所想,朕完全明白,但今天朕要明确告诉你们。”

  “如果你觉得天空是晦暗的,那你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声和呐喊是危险的,你可以保持沉默;自觉无力,可以蜷缩在墙角,让别人为你遮风挡雨。”

  “你躲在角落里沉默,但请不要在角落里,贬低和嘲讽那些比你勇敢的人,他们所追求的光芒,也许会照耀在你的身上。”

  “人可以卑微如同尘土,胆怯如同蝼蚁,但绝不可以扭曲如同蛆虫。”

  “那不是人,是蛮夷。”

  叶向高听闻皇帝训示,立刻奋笔疾书了起来,他写了一遍,觉得不好,将一页拿下,换了一页仔细修改了一番,才满意的记录了这段圣人训。

  张宏看了眼,确定叶向高没有对陛下阴阳怪气,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万历十七年六月,上膺天命,巡狩南都,召乡邦耆旧,宣谕训诫曰:若感玄穹晦暗,可跼蹐于幽昧;若觉謦欬为危,当缄默自持;自忖力薄,可蜷伏一隅,期仁者庇覆。

  然尔等蜷伏黮闇之际,毋得诋讦豪杰,彼辈所求光曜,或可及汝之身。

  天生人,而人微若埃尘,亦怯如蝼蚁,然,岂可曲行若蛆虱?

  至于最后一句,叶向高没有写到起居注中,陛下骂人,不能详细记录,那样有损圣明。

  叶向高只想说,陛下骂得对!

  不怪王次辅和陛下发火,有些虫豸,当真是给点机会,就要见缝插针。

第890章 当商品不能顺利通过国界,军队就会通过

  南衙的势要豪右,直面皇帝的时候,才意识到,什么叫不怒自威,陛下的话很重,但语气却极为平淡,但正是这份平淡,让势要豪右更加恐惧。

  大明皇帝实在是太清楚了,能颠覆大明江山社稷的,只有穷民苦力的揭竿而起。

  现如今已经不是洪武初年,藩王领兵打仗的时候了,连藩王都没办法造反了。

  朱翊钧也从没有指望这些新贵们,为了大明万历维新,抛头颅洒热血,倾尽家财,他对这些新贵的期待,也只是不反对大明新政。

  但他们对着官厂胡说八道,那就是越线了。

  “臣等谨遵圣诲。”松江府最大的势要豪右青浦孙氏孙克弘,代表着所有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新贵里面也有派别,而且是极为错综复杂的派别,比如以孙克弘为首的远洋商行船东,这些人已经完全投献了朝廷,孙家甚至长期资助松江大学堂,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万银。

  这一派船东是朝廷政策的坚定支持者,也是大明入朝抗倭中,认捐最为积极的一群人,他们的诉求陛下早已满足,陛下没有在近海展开官船官贸,就是最大的仁慈。

  这里面有一批人是反装忠,表面上装作忠诚,实际上,则是暗行谋逆之事,认为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无论是谁,在北衙京师坐龙椅,都要跟他们合作。

  有一部分反装忠的逆贼,在这次选贡案中彻底暴露,有一部分,则是因为皇帝势强,在努力隐藏着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最多的其实是中间派,他们对于是否投献,没有态度,典型的墙头草,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最后才是那批不知死活的逆党。

  孙克弘最初是因为朝廷搞徐阶,站在了朝廷的立场上。

  后来孙克弘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江南士绅,搞经济可以,搞文化鼎盛,搞风力舆论也非常擅长,但搞政治不行,搞军事更不行。

  这里面徐阶就是个典型的代表,徐阶把严嵩父子彻底弄死,连胡宗宪都弄死了,结果到了隆庆年间,以帝师的身份干了一年多的首辅,就被赶回了老家。

  江南士绅搞军事也不行,朱元璋可不是江南,他是江北来的,打下了南京,江南士绅的代表是张士诚,历史也无数次证明了,江南士绅搞军事真的一塌糊涂。

  嘉靖倭患,一直等到南下的戚继光,领着浙江的矿工,才把这些倭寇彻底驱逐,在这之前,大明被倭患折磨的民不聊生。

  不是江南人不能打,是江南士绅不能打。

  有个孙克弘为首的海商们,必须要看到的事实,江南士绅必须要依靠大明朝廷的水师,维持海疆的稳定,才能好好赚钱。

  这就是孙克弘始终和朝廷站在一起的原因,利益捆绑。

  孙克弘对于陛下的训诫是谨记在心。

  陛下是个特别特别简单,而且容易看明白的君王,陛下的怒火,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肯定是有些家伙又说了什么让陛下非常不满的话,但不至于威罚,所以才会有训斥。

  这次皇帝接见江南势要豪右,气氛就已经不是平和,而是十分严肃紧张了。

  气氛不友好的见面,没有维系多久,就宣告结束了,江南势要豪右出莫愁湖行宫的时候,甚至有些庆幸,脑袋居然还长在脑袋上。

  孙克弘被单独留了下来,对于这个始终拥戴朝廷政令的青浦孙氏,朱翊钧还是有些好感的,这是孙克弘第二次面圣了。

  孙克弘俯首说道:“松江大学堂正在营造第四期,臣不才,家中略有余财,纳捐五十万银,以期大明文脉兴盛。”

  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朕听王谦说了,孙商总出人又出力,之前松江海事学堂,今日松江大学堂能够如此成功,孙商总功不可没。”

  五大市舶司的远洋商行商总,全都是朝廷任命的九品官,孙克弘是举人,称臣完全合理。

  皇帝对孙克弘的态度就很好了。

  “臣一介商贾,不过是为了逐利而已。”孙克弘一直给松江海事学堂银子,毕业的舟师,不是效命朝廷,就是效命松江远洋商行,这都是同窗。

  孙家的商船,在有大明水师的地方,全都是畅通无阻,有点糟心事儿,舟师出面,找水师的舟师说情,一说都是同门师兄弟,基本都不会有问题。

  大明开海十七年,孙家商船没有一艘,被海防巡检水上飞给查抄、羁押过,不是海防巡检不检查,也不是孙家训练有素,而是孙家只做合法的生意。

  作为大明开海的代表人物,他知法犯法,那就是丢陛下的脸,让陛下丢脸,那他们家就得死很多人。

  以孙家的规模和体量,合法生意已经非常赚钱了,连走私商人,走私最多的也是白货,而不是黑货。

  “陛下,臣收到消息,番酋费利佩二世,大概要给大明商货加税了,他因为对英格兰发动了征伐,现在穷疯了。”孙克弘对皇帝分享了一个他得知的确切消息。

  消息的来源非常可靠,他拿出来一张秘鲁总督府的公文。

  孙克弘带领的松江远洋商行,有一条太平洋远洋航线,这也是目前唯一需要十万里水程海洋保险的船队,他的船队已经收到了来自秘鲁、墨西哥等新世界总督府的公文,加税已经成为了必然。

  “加多少?”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

  “三成,十值抽六,这会严重影响大明商品对外流出,也会影响白银流入。”孙克弘表达了自己对海贸的未来,表达了自己的悲观。

  事情的起因不是费利佩要保护西班牙本土的工坊,为了保护牧羊人协会的利益,而是为了钱。

  费利佩发动了第一次对英格兰的远征,因为大西洋的风暴,船队几乎全军覆没,虽然很快,费利佩就击败了英格兰的海军,但损失需要弥补。

  孙克弘面色严肃的说道:“陛下,费利佩欠了大约1.45亿杜卡特金币的债券,而他每年岁收不过2100万杜卡特金币,也就是欠了一千四百万两黄金,每年只有两百万两黄金收入。”

  “为了继续维持战争,他必须要发行更多的债券。”

  “可是战争的失利,让热那亚商人基于恐慌抛售金债券,造成了债券的利率升高。”

  费利佩的财政问题,已经变成了他的头等难题,他必须要对所有人证明,他仍然拥有从新世界掠夺更多财富的能力,才能维持金债券的稳定,才能发行更多的债券,武装海军,赢得战争的胜利。

  战争总是如此,人们只能决定开始,无法决定结束。

  一旦战争开始失利,向全面战争滑落的可能性就会越大,战争让平民遭受的惩罚越多,朝廷就越难以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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