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51节

  没有理由,没有圣旨,什么都没有,张诚就把在场所有士大夫给摁住了。

  “张大裆,张大裆,有事好商量,何必动粗呢!这是图个什么?”林烃奋力挣扎,还在劝张诚不要动武,有辱斯文。

  张诚也懒得搭话,直接让人用他们自己的袜子堵住了他们的嘴,省的聒噪。

  张诚当然肯拼命,松江府市舶司,这么一个肥缺,陛下给了他,让他管了十六年,他要是不给陛下拼命,日后宦官们还怎么混?

  缺德的事儿,不让陛下粘上骂名。

  就在此时,贡院也在进行抓捕,骆秉良拿到了名册之后,在五城兵马司的配合之下,开始了全城搜捕,包括了名册上的学子。

  五城兵马司愿意配合,则是魏国公府的命令。

  徐邦瑞跟着缇骑跑了一晚上,实在是累的跑不动了,让儿子徐维志继续主持大局,在没有张诚、骆秉良都在场的情况下,不许开城门,不许放走任何一个人。

  搜捕已经持续了七天,随着七天的调查,关于‘投献之家’的名册,逐渐调查清楚了。

  南雍祭酒林烃,是主犯,但主犯不止他一个。

  林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他是南雍祭酒,他的哥哥叫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南雍国子监祭酒,林烃、林燫的亲爹林庭机,是嘉靖十四年进士,是南雍国子监祭酒。

  林烃、林燫的二伯林庭,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太子太保;林烃、林燫两兄弟的爷爷林瀚,是成化二年的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书。

  林烃、林燫家族,号称‘三世五尚书、七科八进士’,七科出了八个进士,这就是闽县林氏的实力。

  林燫师承徐阶,徐阶说林燫是‘燫可抚世宰物’。

  可话分两头说,王一鹗也是徐阶的学生,多次考验,王一鹗都经受住了考验;那张居正也算半个徐阶的学生,所以,学生之间亦有不同。

  张诚、骆秉良整理着卷宗,不由得想到了一个词,四世三公,袁绍跟林家比一比,林家这三世五个尚书,不遑多让。

  “所以,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最早从弘治三年开始,就已经开始编修了。”张诚终于从林烃家中翻到了这份名单,而且这份名单更新了,短短不到八个月的时间里,从李先芳入京参考,到兴大狱开始,名单多了102家,长度来到了惊人的1387家。

  林家在南京的宅子里,搜出了数本名册,最早追溯到了弘治三年,延续到了万历十七年,这份名单还在不停地增补。

  骆秉良将两本名册递给了张诚说道:“啧啧,这帮士大夫玩的是真的脏,只要上了这个名册,居然没有任何办法离开。”

  “你看着弘治三年的名册,和万历十七年的名册,成化朝非常有名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全都榜上有名,而且一直到万历十七年,还在名册之上。”

  “当真是一代投献,世世代代都投献。”

  张诚看完之后,大惊失色,面色变了数变,才说道:“怪不得陆树声得知上了这份名册之后,面如死灰,居然咆哮文华殿。”

  张诚得到的消息更多些,毕竟传旨是太监,跟张诚说了很多圣旨上没有的事儿。

  陆树声在文华殿上失态,还愤怒的讲要让这些制定名册之人,永世不得科举,这个行为,在太监眼里就是咆哮文华殿。

  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没有任何退出机制。

  “咱大明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满打满算,也才8042家,这明确投献的就已经1300多家了?”张诚看完了名册,脸上带着笑意说道:“这再等几年,岂不是全大明,全都是投献之家了?”

  “一群不知道世变势变我变的蠢货!”

  张诚看完名册觉得有些可笑,这林烃还在修这本破名册!根本看不到局势已经彻底改变了!

  陛下不止一次对元辅、对大珰、对廷臣们说过,万历十年到万历十五年,就是大明万历维新,最最危险的五年,这五年是人心最是疑惑的时候,过了这五年,已经攻守易形了。

  从万历十五年开始,万历维新的新政,就得到了多数人的肯定,毕竟陛下真的赚到了银子,还把银子向下分配,陛下虽然遗憾,分配到百姓手里的可能不足一成。

  但毕竟大明上下都有分润,陛下没有一个人吃独食。

  万历维新的许多成果开始普惠,甚至朝廷都开始做起了普及教育的美梦;考成法遴选的循吏,正在逐步走进权力中枢文华殿,循吏已经成为了大明新的正确,贪腐奸佞忠直,无论你做什么,你首先要能干。

  徐维志看了几卷卷宗后,眉头紧蹙的说道:“大珰,这些反贼如此做事?这跟弄扎草人一样的荒唐。”

  在徐维志看来,造反就该是点齐兵马,准备好粮饷,喊出清君侧的口号,开始杀伐,赢了就是革故鼎新,输了就是造反被平定,这才是造反。

  可是这林烃等人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这些个士大夫造反的行动,和他印象里的完全不同,完全就是扎小人的做法,没有打算付诸于军事行动,而是准备玩弄政治操弄。

  “世子看这份,还真有扎小人。”骆秉良翻找了一卷,递给了魏国公世子徐维志。

  徐维志看完目瞪口呆,骆秉良不是比喻,就是扎小人,国子监的监正许友承真的跑去了庙里,弄了个小人,每天都要用针扎一下。

  而这个被扎的小人,不是别人,是王崇古。

  若是张居正被扎也就算了,还说得通,可王崇古被扎,实在是让徐维志内心复杂情绪,无法言表。

  王崇古可是反贼,反贼也要被扎,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这许友承之所以恨王次辅,是因为王次辅整肃了南衙织造局,这本来是他们家的生意,被整肃后,南衙织造局落到了朝廷的手里,跟他们许家没有关系了,连人都安排不进去。”骆秉良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委。

  虽然离谱,但是合理。

  历任工部尚书在朝堂都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这南衙织造局归工部管理,早在正统年间,南衙织造局就是地方豪族把持。

  王崇古一点道理不讲,在皇帝需要丝绸用于海贸的时候,万历四年,王崇古联合吏部、都察院,对南衙织造局进行了全面清查,发现全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连丝绸都是从外面买来高价卖给朝廷交差。

  王崇古把整个南衙织造局里里外外,全都开除了,重新从苏州府招了织娘,任命了新的织造局织造,并且南衙织造局一切人事全归北衙京师工部任命。

  这一下子就把许友承给彻底得罪了,这扎小人已经扎了十四年了,王崇古愣是没有被扎死,生龙活虎。

  徐维志很不理解的说道:“不是,晋商之家,乔常曹王杨,怎么也在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上?晋商往关外倒卖钢铁火羽,不是陛下严令禁止,而后收复了北平行都司和绥远,这帮家伙,还在这么做。”

  “晋商,投献在哪里?”

  “万历四年,王崇古在全晋会馆召集晋商,凑了一千万银,给了陛下做开海投资。”张诚倒是知道原因,这一千万银,是实打实的投献,白给陛下的买命钱。

  那时候张四维刚刚被族诛,晋商实在是害怕,王崇古幸免于难,晋商就找到了王崇古,大家一起凑了一千万银,以支持陛下的开海大业为由,给了皇帝,陛下缺银子,晋商有银子。

  但陛下每年都给分红,再有三年本金就收回来了,以后就是纯赚,甚至大明在一天,就可能一直赚下去。

  反贼都认可陛下的信誉。

  种植园非常的暴利,毕竟大明律不保护倭奴、夷奴、黑番,只保护大明人,在南洋奴隶制是普遍存在的。

  王崇古是个典型的威权崇拜者,作为刑部尚书,王崇古压根不相信大明律可以约束肉食者,在他看来,大明律除了能管管穷民苦力,乡贤缙绅、势要豪右都约束不了。

  王崇古坚定的认为,只有威权才能压制肉食的贪欲,无论这个威权来自皇帝,还是来自于元辅。

  威权的诞生,一定是来自于专制,高拱那一套办法,救不了大明,名不正言不顺,就专制不了。

  “简直是夜郎自大,参与制定和明确遵从封禁投献之家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只有622家,他们居然要以少数封多数!”张诚吐了口浊气说道:“这622家,一体抄家吧。”

  按理说,政治是一个比人多的游戏,谁人多,谁就赢,但整个案件离奇就离奇在这里,为首的一共有七家,一共就只有622家,结果被打压的却有1300余家。

  政治的确是一个比人多的游戏,但需要把时间线拉长到数百年的尺度之上。

  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不过是最后的玉石俱焚罢了。

第877章 调用暴力的第一原则,防止其失控

  张诚开始下令抄家,对参与制定这份投献之家名册上的六百家乡贤缙绅、势要豪右进行全面的抄家,彻彻底底的清算。

  通过调查,张诚已经非常清楚,为何以林烃为代表的贱儒们,为何如此疯狂了。

  林烃记录了一件事儿,去年的时候,他去北衙回京述职,参加了一次聚谈,这场聚谈的标题是十分骇人的,讨论:每年给大明百姓发十二贯大明宝钞如何?

  北衙的聚谈,是十分宽容的,只要基于事实的讨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明皇帝、宁远侯也参加了这次的聚谈。

  这个议题是不现实的空中楼阁,至少现阶段真的无法实现,大家也都是发表不同的观点进行讨论,讨论未来的大明该何去何从,在这些聚谈的未来里,已然没有旧地主们。

  大明皇帝要这么发,一年要搞1.16万吨的黄金,才能发这么多的宝钞,这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个聚谈之上,有几个学子,在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后离场,来表达自己的不赞同,而这些学子,每一个人都引用了大明皇帝注解的矛盾说。

  无论什么流派的聚谈,都没有旧地主,每名学子,张口闭口都是陛下亲注的矛盾说,这就是让林烃如此惊恐的原因了。

  北衙学子,哪怕就是国子监的学子,读的矛盾说也是全本,内容、批注都没有经过修改的陛下亲注本,这就是让林烃最害怕的事情。

  一些个地方豪强,的确有些手段,阻断知识的传播,通过删改,通过禁售,但矛盾说还是在快速向外散溢。

  最重要的是,每三年一次,六千名举人入京参加会试,皇帝为了不让举人们空跑,每个人发了一身衣服,还给新的书箱,书箱里放着书,陛下亲注正本的诸多书籍。

  知识,在举人的大规模迁徙中,向着大明的角落传播着,这是贱儒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拦。

  如果说阶级论的倾向,让出身富贵的学子无法接受;

  那没有任何倾向的矛盾说,正在获得了普遍的认同。

  “咱家也不知道,为何这帮人会这么畏惧矛盾说?”张诚非常难以理解,不就是一本书吗?

  这书还是陛下十岁的时候,张居正为了应对皇帝的询问仓促之间写出来的,里面主要是一些问答,这么多年,朝廷刊行本,也没改过。

  这都十几年前,老掉牙的东西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大珰觉得,矛盾说是不稀奇的,对吧。”骆秉良思考了下,反问了张诚一句。

  张诚想了想点头说道:“那自然了,咱家也曾有幸陪陛下读过两年书,陛下读书十分认真,咱家觉得这书,没什么好稀奇的,甚至有些平常,陛下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读懂了。”

  骆秉良十分确定的说道:“这就是问题了,知识是有毒的,学过以后就会认为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一如现在大珰觉得矛盾说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大珰学以致用,学了用了还在实践中修补自己的认知。”

  “这就是林烃这些人最惊惧的,他们甚至制造风力舆论,不让大明学子读史书,他们在失去他们赖以生存了数百年的东西,对经典解释的权力。”

  失去了释经权,对于这些家族而言,就等于失去了对权力获取途径的垄断能力,这是关乎到了生死存亡,乃至于家族延续的大事。

  张诚认真思考,张诚放弃了思考。

  他就是个普通的水师提督内臣、松江市舶司提举太监,这么重大的问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抄家上。

  张诚看着骆秉良和徐维志说道:“算了,先抓人吧。”

  第一户就是闽县林氏,他们已经举家搬到了南京城内,对于老家,也就是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去一次,而闽县林氏的家宅,就在秦淮河畔、文德桥的南岸,这里在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乌衣巷。

  自从迁都北衙后,南京城里被这些妖魔鬼怪给霸占了,和灵山很近的狮驼岭,有些相像。

  文德桥,是万历年间,为了聚拢文气在朱雀桥上翻建桥梁,与这条桥相对的是另外一个桥,名叫武定桥,相传,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是在武定桥送别了北伐的徐达,在徐达接连获胜的情况下,朱元璋建极登基,建立了大明。

  文德桥、武定桥之间,就是大明的富人区,大明人把居住在这片区域的人叫做:丹阳富贵。

  因为这片地方,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叫做丹阳郡城,乃是世家大族居住的地方。

  在秦淮河畔是边淮列肆,就是专门为了服务这些丹阳富贵人家的店铺,这一条街和上海那条闻名遐迩的落霞富贵街一样的天下闻名。

  而今天,往日里热闹无比的边淮列肆,安静的连鸡叫都听的一清二楚。

  松江府来了大珰,把国子监、贡院、府学一体封闭,南京所有城门关闭,坊街、坊门封闭,街上全都是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拉起来的大栅栏,阻拦任何人的通行。

  边淮列肆的人家,连一楼都不敢待,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他们站在了二楼、三楼的位置,小心的将窗户打开了一个缝隙,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

  很快,让人心提到嗓子眼上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一队队队列整齐的军兵,出现在了边淮列肆,而后挨家挨户的敲门,有的检查之后无事发生,有的则是检查之后,哀嚎声传来,经过了整整七天的调查,初步确定了一批主要的案犯。

  这些案犯,当然不肯束手就擒,有的殊死抵抗,军兵的火铳会对天放一下,如果还有抵抗,那军兵的火铳会放平;有的则是看到大难临头,想要逃跑,却被缇骑给摁在了街上;有些人则是抱着头躲在地窖的缸里,希望能够躲过一劫,但都被缇骑给翻找了出来。

  形形色色的人,被甲胄鲜明的军兵给拖走了。

  检查后,没有窝藏嫌犯的才是多数,上门搜检的军兵,不会索要任何的财物;如果有人行贿,反而会招致军兵更加仔细的搜查。

  张诚是个很能干的宦官、骆秉良是个很能干的缇帅,他们调动海防巡检过来,就是为了防止暴力失控。

  让暴力不至于失控的现实,就是这一批只有三百人的海防巡检,完全足够用了。

  一旦暴力失控,从最开始的搜查变成了索要财物,再到抢劫勒索,再到杀人越货,最后变成了我不杀人,别人就比我抢的多的场面,最后演变成为屠城,所以调用暴力,最重要的就是防止暴力失控。

  南衙住着二百三十万丁口,一旦开始屠城,那就是尸山血海,而其中案犯,也就只有622家而已。

  带领南衙缇骑、军兵搜查的是海防巡检,海防巡检胸前都带着三寸团龙旗贴,他们负责具体的抓捕执行,如果军兵无故杀人、索要财物,会被扭送被镇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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