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13节

  “第六次是忽必烈亲自劝降,最终仍然未果,忽必烈只好赐死了文相公。”

  “这六次分别是,高官厚禄、旧主大伦、恃武强逼、天命气数、亲情人伦、礼贤下士,轮番上阵,最终仍然未能劝降文相公。”

  “文相公若真的是愚忠,忽必烈杀人无数,何必婆婆妈妈,拖到不得不斩的地步?他知道这次杀人,恐怕留下大祸,但多次劝降未果,不杀如何服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骨余一脉倾元必汉。”

  安希范解释了这六次劝降背后代表着什么,文天祥的这六次不肯归降,最终成为了胡元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因为文天祥一死,他就成了神州陆沉之后的最大精神寄托,永不妥协的图腾。

  “倾元必汉?”李成梁有些疑惑的问道,在他看来,后面这句话改为宋余一脉,倾元必宋,这样更加工整些。

  安希范眼神有些晦暗的说道:“文相公在牢中听闻崖山海战的悲壮后,作诗《哭崖山》曰:吴儿进退寻常事,汉氏存亡顷刻中。文相公眼里,亡的是赵宋江山,更是汉室天下。”

  朱翊钧站了起来,看向了安希范,这人很有才学,冤枉你的人,比你都知道你有多冤枉。

  大明末年,洪承畴作为大明的一品大员,督师松锦之战,战败被俘,大明朝廷收到消息称‘洪督师临砍时,只求速死’,崇祯皇帝下旨赞其节烈弥笃,赐九坛准备亲自祭奠,议定谥号。

  洪承畴最终投降了鞑清,后来南下江南,招抚江南诸省,经略五省,攻灭南明。

  “你什么都知道,还如此这般胡言乱语为哪般?!谁派你来的?”李成梁手开始用力,面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这安希范甚至连文天祥的诗都能信手捏来,但他就是要说岳飞是藩镇军阀,文天祥是不识时务的愚忠!

  安希范赶忙说道:“为了挨宁远侯的打,那赵南星挨了侯爷的揍后,回到了南衙,颇受追捧,我眼看着功名无望,故此借侯爷之手求名。”

  故意发表逆天言论,吸引宁远侯注意,利用宁远侯揍人的热点,推高自己的身家,这就是安希范的目的。

  李成梁听闻大怒,攥着安希范的手用力后松开,又用力,忽然又是一记炮拳怼到了安希范的脸上。

  “犯贱!”李成梁真的想杀人,但是今天赶巧了,陛下在,他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儿杀人。

  宁远侯府与国同休这件事,根本不在李成梁的考虑范围内,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儿子李如松真的很能打,侯爵位真的丢掉了,再立功请皇帝赏赐回来就是。

  能打就是这么为所欲为。

  杀人是闯祸,但当着皇帝的面儿杀人,那就有点僭越主上了,毕竟死刑要三次复奏,对于刑名管理十分严苛的大明,当着皇帝面儿杀人,那是不给陛下面子。

  生死大权归陛下管。

  李成梁回到了天字号包厢,等待陛下处置。

  朱翊钧没有直接处置,而是让人把安希范关在了后院,安排了缇骑看守,命人打开了太白楼。

  皇帝让缇骑去调查一番,看看这个安希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身后是否有人。

  缇骑的动作很快,到日暮时分,情况就调查清楚了,安希范的确是官宦世家,他多方打探后,才知道受到了恩师的牵连,没法考取功名,就打算回南衙了,这灵机一动,决定仿赵南星旧事。

  “把这个赵南星流放到崇古堡去,把安希范流放金池,永不启用,永不得回大明腹地。”朱翊钧最终做出了个决定,不仅把安希范给处置了,顺便把赵南星追加处罚。

  能承受得起流放的代价,就故意惹怒宁远侯好了。

  朱翊钧没有搞因言获罪,这事儿一定会搞成清风乱翻书那样的文字狱。

  文字狱的危害不是死多少读书人的问题,而是全面阻碍教育的普及。

  比如鞑清有一种很冷门、却非常普遍的籍贯,叫冷籍,三代以内没有取得功名者或无官位者,被列为冷籍,永久不得科举。

  广西泗城府凌云县有块碑刻:凌云县陋规,童生考试,有暖籍、冷籍之分。至有父兄,初送子弟读书,衙蠧多以冷籍廪保勒索。

  三代以内没有当官的,就不必上学了,因为你上学就要改名换姓到暖籍之家,否则你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而这条规矩,就是文字狱的遗毒之一。

  除此之外,大兴文字狱会导致另外一个可怕现象,印书坊的大量关门。

  这些书行的匠人,也不知道哪一本书会有犯忌讳的地方,涉及其中,就会有灭门之灾,书坊关门,无书可用,想读书就只能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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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7章 实在不行,再苦一苦海外夷人

  大明有一定的舆情审查制度。

  比如编排皇帝、太后、宗室有关的下三路谣言,会被缇骑找上门;比如美化倭寇、污蔑平定倭乱的大明军会被斩首示众;比如诬告一定会被反坐,在大明写小作文也就是妖书,只要被抓到,轻则三五十杖重则流放斩首;

  这都是为了维护最基本的公序良俗才做的,大明的舆情审查,完全没有到清风乱翻书的地步。

  毕竟大明是一个可以上奏直接说‘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大明,万历年间又蹦出个林辅成大声喊‘万历万历,万家皆戾’,也没被朱翊钧砍了,而是送到了南洋调查种植园经济了。

  文字狱最可怕的就是统治阶级的自我阉割和对下阉割。

  对下阉割是显而易见的,冷籍、书坊的大量倒闭、只能抄书去读书识字、读书人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避免谈及到政治。

  在鞑清,做个读书人,如果你识文断字,那么你随手写的任何文章,都有可能被人蓄意曲解的可能;即使你大字不识一箩筐,祖上有人读书,也保不齐有一两本祖上传下来的旧书,会成为家破人亡的祸端。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家里的书全都烧掉,然后做个文盲,这样一来,就不会惹祸了。

  戴昆写了一句‘长明宁易得,短发反长恨’,死了还被刨了出来,全家都被斩首示众;

  石卓槐写了句‘厮养功名何足异,衣冠都作金银气’,就被扣上了反清复明的罪名,被凌迟处死,家人连坐;

  徐述夔写了句‘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全家遭难,就连已故多年的好友沈德潜,也没有逃过一劫,被人从土里刨出来,家人被流放。

  文字狱经过康雍乾三朝,在乾隆四十年后达到了顶峰。

  官厂上人人猎‘文字’为官,穷经皓首、牵强附会,把一切能和反清复明联系起来的文字,全部联系起来,上奏皇帝,举报‘将明之才’来升转,最终导致了整个官场,人人说话都得万分小心,多磕头少说话就是至理名言,一旦被人抓着辫子,人就死了。

  今天还是至交亲朋,明天就成了他人升转的垫脚石。

  这种告密之风迅速蔓延,最终完成了鞑清朝统治阶级的自我阉割。

  所以,只能说安希范和赵南星这些贱儒,生在了好时候,也就是他们活在大明,才能对着皇帝、朝廷指手画脚,颠倒是非黑白,最后也就是流放金池总督府和崇古堡罢了,而不是满门抄斩。

  普及教育就像是种树一样,种一棵树最好的时候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因为大明打算在未来任何一个时间里普及教育,都要从第一棵树种起。

  搞因言获罪,会影响普及教育的推广。

  安希范是一个很聪明的读书人,他能考中举人,不是皇帝刻意针对,安希范也能考中进士,但是他却喜欢走捷径,拜师顾宪诚如此,依靠挨打出名也是如此。

  也就是现在廷杖真的会打死人,否则安希范绝对会骗廷杖。

  当今天下读书人都深切的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陛下杀人不眨眼,不要跑到皇极门骗廷杖,陛下会视为逼宫,打死都没人敢为你说一句话。

  世宗皇帝的时候,在左顺门打死了几个清流,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当今时代,谁敢到左顺门伏阙,陛下会把这些个清流打死,把他们家人流放到海外,把所有跟他们有关系的师生一起清退送到辽东垦荒,谁敢蹬鼻子上脸喋喋不休,陛下真的会发兵抄家。

  陛下这套丝滑的清算瓜蔓连坐小连招,不弱于太祖雄风。

  陛下根本不在乎暴君的差评,尤其是身后的差评。

  如果能够早点精读矛盾说,安希范就会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他的两面性。

  想要依靠宁远侯打人去成名,得挨得住铁拳,显然安希范挨不住,他去了金池总督府,还连累赵南星到大洋彼岸的崇古堡去了。

  新日运河的计划还在进行,先把城堡修好,再把鹅卵石铺的道路修成官道驿路,新日运河的修建,没有太详细的计划,有点踩着西瓜皮滑行,滑到哪里到哪里的荒谬感。

  “陛下,礼部建议每一个番邦使者,无论会不会汉文,都给他们配个通事。”冯保拿出了奏疏放在了皇帝面前,打断了皇帝的遐想。

  朱翊钧打开了奏疏随意的问道:“嗯?为什么?”

  冯保低声说道:“这万一吵起来,有失大国雅量,朝鲜使者李后白搞了一手狸猫换太子,把国书给换了,弄得风头正盛的礼部诸官,丢了好大的脸,所以就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人和人有的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的吵起来。

  冯保甚至见过陛下和皇后,为了件小事,吵得面红耳赤,等冷静下来,仔细一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在中间调和一下,就没有这档子事儿了。

  比如陛下和皇后为了朱常治的事儿,就拌了几句嘴。

  夫妻不吵架,那就不是夫妻了。

  通事翻译的时候,给双方一个冷静的时间,就不会话赶着话,吵吵起来了,大家也都能体面。

  “照准。”朱翊钧看完了,觉得没有问题,选择了准许。

  “李后白回朝鲜了吗?”朱翊钧问起了李后白的去处,文华殿上没死,回家也没自杀,他是否回了朝鲜。

  冯保摇头说道:“没有。”

  李后白激怒皇帝,未尝没有让自己做朝鲜文天祥的想法,可惜皇帝压根没有发怒,李后白自己又不敢死,李后白甚至不想回朝鲜,如果朝鲜一团糟,他的复国主张还算是为民请命,可是,朝鲜一切良好,李后白的主张是为朝鲜人招祸。

  从朝鲜来的消息,又都是好消息,修了多少里的沟渠、营造了多少里的官道驿路、落成了新宅等等。

  李后白终究选择了读书人一贯的办法,自己与自己和解了,这毫无疑问是懦弱之举。

  朱翊钧拿起了下一本书奏疏,福建、江西、湖广等地巡抚联名上奏,事情也非常简单,他们要求在富裕的地方,行还田令。

  这几位巡抚也不是没事找事,因为再不行均田令,力役都要被富裕和海外给吸光了!

  “让徐爵把先生宣来。”朱翊钧看着奏疏有点拿不定主意,打算问问张居正的看法。

  自从金池总督府拉了一船的金沙回到大明,并且皇帝制作成了明晃晃的金锭放在了皇庄,公开展示之后,没人再怀疑金池总督府黄金的真假了。

  金池总督府需要人,但想要发财的人,如同过江之鲫。

  即便是到金池总督府挖不到黄金,一片非常适合种地的地方,对于大明人也有天大的吸引力,十六年上半年,向南洋、金池、大铁岭卫等地输送人口已经超过了五万七千人,全年预计要超过十万人。

  这十万汉人,可都是壮劳力。

  福建的人口外流最严重,其次是江西,江西是对广州、浙江人口净流出,湖广地面则是向南衙、松江府和吕宋总督府流出。

  “朕今天去听了一个聚谈,蔡献臣讲,要给万民每年发十二贯宝钞,朕听完之后,觉得他的想法很好,只是朕很穷,没有那么多的黄金,也发不起那么多的宝钞。”

  “他讲的其实是一种供养机制。”

  “但是今日南洋营造的铜镇、汉乡镇,就是给出海的汉民,一个基本的生活保障,就像侯于赵的屯耕五事疏还有辽东农耕局一样,提供基本生活保障,来吸引人口流入。”朱翊钧说起了自己听的聚谈。

  张居正立刻说道:“上一次赵南星之事,臣就上奏说,此等贱儒摇唇鼓舌,理当严惩,流放海外。”

  “陛下宽宥,未曾追究,结果今日安希范就照猫画虎,模仿赵南星,甚至都说到了岳武穆和文忠烈的身上,陛下略施薄惩,也只是流放,臣觉得明年开沽点检,把二人游一遍,斩首示众妥当。”

  文忠烈就是文天祥,是景泰七年,景皇帝朱祁钰,以‘临患不忘国曰忠,秉德遵业曰烈’,给文天祥的谥号。

  张居正对皇帝的处置略显不满,上一次赵南星的处罚,就过于宽仁,这次虽然追加了惩罚,看起来流放到了金池和崇古堡,真的是流放到了天边去。

  但张居正非常清楚,这二人到了地方,也只会是人上人上人。

  饱读诗书、且十分聪颖,到了地方,邓子龙也需要安希范出谋划策。

  张居正对这件事非常在意,这和他在构建的恩情叙事有关,在他看来,解构岳飞、文天祥是愚忠,就是在解构张居正在推行的恩情叙事。

  朱翊钧很清楚张居正这么讲的原因,可他其实不太喜欢恩情叙事,这会把张居正、戚继光等维新大臣们的付出异化掉。

  万历维新又不是靠他朱翊钧一个人才取得了这些成果。

  “下次再有人模仿,朕就杀人。”朱翊钧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承诺。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赵南星这次已经被追罚了,代表着下次有人再想骗廷杖,就会被斩首,陛下做事是很有原则的,再一再二不再三,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臣听闻了蔡献臣聚谈,他的想法很不错,陛下所言甚是。”

  “汉乡镇、铜镇、椰海城、大铁岭、金池总督府对大明腹地穷民苦力的吸引力,就是类似于发宝钞的基本生活保障,所以百姓才愿意跋山涉水的前往。”

  “福建、江西、湖广联名上奏,询问人员流失,是否可以阻止流徙,如果朝廷仍然不准阻止流徙,那就只能推行还田令了。”

  推行还田令的目的是为了让百姓生孩子,有家有业有吃有喝,百姓才愿意生孩子,才有条件生孩子。

  手里没有生产资料、生产工具,即便是短暂的获得了一些财富,也不敢生孩子,因为不掌握生产资料,等于日后生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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