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弊,莫过于兼并,万历维新十六载,田土产出,已经无法满足势要豪右们的胃口了,所以,兼并即垄断。”蔡献臣开始了自己的聚谈。
朱翊钧觉得有趣,蔡献臣至少读过矛盾说,读过阶级论,因为阶级论的第二卷是分配卷。
小农经济的情况下,天下困于兼并,田土集中并且抛荒,粮食产量不足,稍微有个天灾人祸,就是沸反盈天,百姓走投无路只能揭竿而起。
而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后,兼并二字,就变成了复杂的分配问题,最终由分配问题嬗变为垄断。
兼并在商品经济中的具体表现是:垄断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从实物地契,转化为股权凭证;通过债务让人变成奴隶,一如过去强人身依附的佣奴佃户;市场份额、技术、资本、产业、等等高度集中;将自身的风险转移给多数人去承担等等。
要解决垄断问题,就要解决分配,至少蔡献臣的讨论,不是空洞无物的贱儒言论。
蔡献臣继续说道:“兼并即垄断,如何解决垄断呢?自然在分配上下功夫,而我们来看看这句话,每年给大明百姓发十二贯宝钞如何?这一句话,里面包含了几个前提。”
“首先就是定期,每年;目标,个人,大明的每个人;数量为十二贯,也就是基本的生活保障;最后就是没有任何先决条件,不分老幼,只要是大明人,都发。”
十二贯就是十二银,是大明一个壮劳力干一年活儿收入的中位数。
也就是说,蔡献臣想要大明朝廷,给每个具体的个人,无条件、每年、发放基本生活保障。
蔡献臣想要聊的内容是普遍的、基础的、定期的、无条件、个人的,一种社会兜底机制。
蔡献臣继续说道:“诚然,这看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哪怕是印钞,十五亿贯钞,一年三亿两黄金,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
“但我们要注意到,宝钞的锚定,现在是黄金,但不仅仅是黄金,还有大明的货物,在生产力不断提升的情况下,大明可以发的宝钞,绝对不是一年六百万贯,六千万,而是六亿贯,六十亿贯。”
一眼就能看出的问题,蔡献臣早就注意到了,眼下的生产力根本做不到,万历宝钞的锚定物只是黄金,但日后可以是货物,三亿两的黄金不好找,但生产价值三亿两黄金的货物,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抛出这个话题的目的,也仅仅是讨论信用货币的未来,日后生产力足够高,物质足够丰富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通过给每个人发钞,来维护社会基本公平。
这就是蔡献臣讨论的问题。
“如果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提供基本经济保障,可以有效的减少不满,就不至于揭竿而起了,大明自然可以万世不移了。”蔡献臣满脸笑容的说道:“诸公,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个万世不移的办法,至少理论上是可行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发钱的方式是一种分配方式,而且非常有效,因为它不需要繁琐的、异常麻烦的审查,能够显著的减少行政上的空耗,尤其是百姓们有了钱,就会购买各种商品,进而促进商业的繁荣。”
一种理论上可以大明万世不移的办法,发钱。
朱翊钧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看着蔡献臣,没有任何的意动,这种说辞,看起来非常美妙,对皇帝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朱翊钧清楚的知道,发钱根本不可能万世不移。
一个儒生伸手,而后站了起来,满脸疑惑的说道:“你说的很好,但是都发钱,不等于都没发钱吗?因为都发钱,导致货币的总量增加,孙尚礼指数就会不断的增高,发的越多,增加的越多。”
这位儒生提到的孙尚礼指数,是上海县知县姚光铭提出的,分为两种一种廉价的必要商品价格增长,一种较为昂贵的非必要商品价格增长。
货币总量增加,必然引起孙尚礼指数的飙升,发的越多,就会涨的越多。
“你问的很好。”蔡献臣点头说道:“如果是单纯的发钱,那一定导致孙尚礼指数飙升,因为市场上能够提供的商品没有相应的增长,所以,我们不能单纯的发钱,这是我一直在强调的问题,我们要做的是分配。”
“这些钱,绝对不能凭空产生,一旦凭空产生,这就不是基本保证,而是债了。”
“许衡在《楮币札子》里说:夫以数钱纸墨之资,得易天下百姓之货;印造既易,生生无穷,源源不竭。世人所谓神仙指瓦砾为黄金之术,亦何以过此。”
“纸钞就是债,只要是债,就一定要还,如果大明无视锚定大量发钞,万历宝钞也就是洪武宝钞的下场了,也就代表着这次万历钞法,再次失败了。”
朱翊钧对蔡献臣这段话非常认同,无锚随意发钞,最后受害的还是大明本身。
许衡在《楮币札子》中已经详细的讨论货币与债务之间的关系了,纸钞就是债,债就是纸钞,本质是相同的,也是大明发钞的基本原理,朝廷写下欠条,从宫里借黄金,但借到的是宝钞。
只要不脱离这个基本关系,大明就可以维持宝钞的数量不会过度滥发。
这样的制度设计,是为了兜住帝国的下限。
蔡献臣要聚谈主讲,什么都不懂,上了台也是贻笑大方,他真的很有文化,关于纸钞的认识也非常的到位。
这名儒生眉头紧蹙的说道:“你也说了,一年要发十二贯宝钞,最起码要三亿两黄金,哪怕是万历宝钞用货物作为锚定物,支撑得起这样的规模。”
“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让宝钞不是凭空产生呢?更加简单明了的问:钱从哪里来?”
蔡献臣十分肯定的说道:“来源有很多,我们可以对势要豪右增税、对遗产进行征税,增加利得税;官厂上交的利润拿出一部分来;我们也可以把这笔庞大的钱放到交易行或者海外种植园投资之上,将利润分红给万民。”
“无论如何,这笔钱,不能凭空产生,否则不如不发,危害更大。”
蔡献臣十分肯定礼部的说法,只要是债,就要还,不是势要豪右还,那就是穷民苦力还,现实往往如此,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凭空产生的宝钞,就像是回旋镖,正中所有人的眉心。
“幼稚。”李成梁琢磨了下,嗤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这个蔡献臣好歹不算是个贱儒,只是有些不谙世事,想法多少有点简单了。
朱翊钧好奇的问道:“哦?宁远侯另有高见?”
李成梁摇头说道:“高见谈不上,这个儒生最大的问题是,他把朝廷想的过于无所不能了,朝廷要是这么厉害,哪还有什么改朝换代?”
“而且钱这种东西,无论任何时候,都是过一遍手就沾一手油,陛下这边给了15亿贯,可能根本流不到万民的手里就没了。”
“钱这种东西,就跟水一样,总是流向不缺钱的地方。”
朝廷不是无所不能的,把朝廷看成无所不能的神,就是一种错谬,朝廷也是由一个个的个体组成的,而不是掌握了绝对公平的神,不偏不倚的处置一切的事儿。
而且发钱这种事,只要朝廷发,就会滋生贪腐,最终钱能不能到百姓手里不知道,但不缺钱的人一定会更加有钱,导致贫者越贫,富者越富。
所以李成梁才认为蔡献臣是幼稚,这种幼稚病很好治,只要真正的办一件事,就知道要实现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多困难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朕从罗斯国引进了一些蛔蒿草,蛔蒿草的花可以入药,每当花开的时候,田里就会涌进各种各样的盗贼。”
“这些盗贼多数都是年事已高的老人和小孩子,他们疯了一样的闯进田里,抢夺蛔蒿花。”
“这些窃贼们,全都是一些药贩子寻找一些游堕之民,鼓噪他们入园,目的也简单,毁田,好让药贩子继续卖他们的砒霜,而不是宝塔糖。”
“你说农学院能怎么办?”
“大司农跟朕说的时候,痛心疾首,因为这些游堕之民没有什么采摘之法,往往把草田折腾的一团糟,蛔蒿草正在扩产,这种毁坏式的采摘,带来很大的麻烦。”
“都是老人和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地方衙门只能劝告,跟蝗虫似的,刚赶走,就又来了。”
“关键是这些药贩子是故意的,让这些老人和孩子为主的窃贼踩踏毁田,让蛔蒿草的规模不能增大。”
李成梁好奇的问道:“陛下怎么解决的?”
“朕没办法,就抓了一批人,找到了药贩子,药贩子还不算完,还抓到了他们背后的东家,把东家挂在了草田,之后再没人踩草田了。”
朱翊钧无奈的说道:“朕也不想的,但是朕没有太好的办法,不雷霆威罚,这些个东家还会让这些药贩子,四处鼓噪诓骗游堕之民毁田。”
朱翊钧把几个东家给用了,挂在了田间地头,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毁田了。
用这个字,意思是杀人以祭,比如商王用羌。
朱翊钧之所以杀人,也是这帮东家死有余辜,这几个东家的药店,卖的都是假药,腚底下一屁股的烂事,还敢在皇帝亲自主导的农桑之事上,挑衅皇权,这就是找死了。
这几个东家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他们鼓噪游堕之民,不会被查到,却严重低估了缇骑们的办案能力。
侦办的过程十分的曲折,但是这帮出身墩台远侯的缇骑,最擅长的就是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罪魁祸首。
这就是现实,大家都有各自的利益,甚至连一些夫妻都是同床异梦,一个被窝也能睡出离心离德来。
“这种看似绝对的公平,岂不是对勤劳者的不公平?”一个名儒生站了起来,大声的问道,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看起来十分合理的制度,背后的大问题,那就是:这个幻想中的制度,其实是在养懒汉。
绝对公平,往往都是不公平,这是对勤劳者、有能力者的压迫,干的越多,赚的越多,受的委屈就越大。
因为这些勤劳者、有能力者,成为了懒汉的供养者,长此以往,就没人愿意勤劳,整个大明就会失去活力。
蔡献臣笑着说道:“你讲的很对,所以,十二贯还是太多了,所以我们要在这个数值上,砍为一半的一半,只能勉强的活着,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痛苦不堪。”
十二贯是一个壮劳力一年苦力的中位数,一半的一半就是四分之一,三贯钞,就是勉强吃一口,饿不死的地步,这样一来,就缩小了懒汉的规模。
这名儒生非常不认同的说道:“这不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是养懒汉的问题,你就是再减一半又如何呢?游堕之民,恐怕会四处作恶,逼迫、抢劫这些刚发下去的宝钞。”
“滋生游堕之民,暂且不提,你还是没能解决不患寡患不均的问题,我凭什么养他这个懒人的问题?”
这名儒生说完就站了起来,选择了离开,蔡献臣准备好的说辞,无法说服他,随后十数名儒生选择了离席,这是表达对聚谈内容的不认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过多的争吵,直接离开,吵吵闹闹,有辱斯文。
“发十二贯是发,为什么不直接发一万贯?这样一来,人人都是家财万贯了。”一名儒生站起身来,摊开了手,对着所有人问道。
他提出了更加尖锐的问题,直接发万贯,更能实现所谓的公平,大家都有钱了,就没有穷人了。
“这当然不行,发一万贯,那米面粮油煤该涨到何种地步?不行不行。”蔡献臣连连摆手说道。
这名儒生看着蔡献臣认真的说道:“所以,我不认同你的说法,发钱解决不了不公,反而在制造更大的不公,这就是我反对的理由。”
这名儒生冷静的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之后,离开了太白楼,随他一起离开的还有数十人之多,整个戏台下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另外一名儒生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的问道:“我有个疑惑的地方,你饥寒交迫的时候,靠吃自己的肉,能活下去吗?”
“那自然不能,只会死得更快。”蔡献臣没有东拉西扯,而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名儒生摇头说道:“陛下批注《矛盾说》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夫万物无穷之理,一体而两仪也。得之东隅,必偿之桑榆;取彼琼琚,当舍彼璋璧。日月代明而晦朔相替,寒暑推迁而荣枯互生。”
“你要给所有人发钱,那么,代价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历史告诉我,承受代价的往往是穷民苦力,而非势要豪右。”
“所以,我不认可你的说法,你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最终结果可能和你设想的南辕北辙。”
这名儒生说完就离开了太白楼,又有数人跟着这名儒生一起离开。
“朕批注过这句话吗?”朱翊钧看着离开的儒生,询问着冯保,矛盾说的时间有点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这么讲过。
冯保也没翻备忘录,直接俯首说道:“陛下,当然有,这段臣也会背,后面是:智者察变,达者守中,过与不及,执两用中。”
智者,善于发现察觉到万事万物的变化;达者,会坚守中正之道。过度和不足,都是无益的,要把握好两种极端,而取用中道。
执两用中,这个词出自《礼记·中庸》是孔子夸赞舜的话,也是中庸的核心思想。
“先生的矛盾说过于晦涩难懂了,大家学矛盾说,都是参详陛下注解本。”冯保解释了下他为什么会背这段话,也不是为了方便拍皇帝的马屁,主要是为了理解矛盾说。
张居正是大儒,他写矛盾说的时候,过于惜字如金,有些逻辑的变化,让人看的一头雾水,但陛下的注解,是以孩子学生的视角去注解,就十分容易理解了。
“原来如此,夫子说:温故而知新,朕没事还是要再翻开旧书看看,省的忘了。”朱翊钧多少有些感慨,一些个士大夫们,对矛盾说的理解,都快要超过他这个皇帝了。
温故而知新,的确是个极好的学习办法。
“陛下有言,计不振生业之道,劳扰百姓必矣;策不改劳作之制,济事终属虚妄。”一名儒生站了起来摇头说道:“任何不能促进生产关系改变、生产力增加的计策,都是虚妄,最后都是折腾老百姓,吃亏的也一定是老百姓。”
“我不认可你的想法,告辞。”
在这名儒生离开后,这太白楼的聚谈戏台之下,人数已经寥寥无几了。
“朕倒是觉得这蔡献臣讲的还是很好的,虽然朕确实养不起万民,但也可以给鳏寡孤独者一些宝钞,让他们不至于那么的艰难。”朱翊钧看着台上,蔡献臣一脸焦急和迷茫,他的观点似乎得不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朱常治有个陪练钱三,只有一只眼,在养济院里备受欺凌,被朱翊钧安排在了朱常治身边,这钱三朱翊钧赐他大名钱至忠。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鳏寡孤独毕竟是少数,而且这些宝钞,很可能会被张冠李戴。”
“你说的有道理,大明还是不够强。”朱翊钧十分认可的说道,大明万历年间的五间大瓦房连地基都没挖好,不是懈怠的时候。
李成梁看了陛下一眼,其实陛下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发钱这种事,对国朝而言不是特别重要,在李成梁看起来最恐怖的是,陛下用矛盾说杀死了一大批本该成为贱儒的儒学士。
因为科举要考,这些儒生们不得不读矛盾说,但人一旦学会了用正反两个视角看待一个问题,就没办法做个贱儒了。
矛盾说和阶级论是完全不同,矛盾说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
李成梁看了这么久,他很清楚,现在这些士大夫们在聚谈的时候,言必论矛盾说,这就让整个聚谈,不至于脱离实际,最少也是言之有物。
这是非常可怕的现象,因为这些士大夫就是大明朝日后的统治阶级,官选官阶级。
最起码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科举制依旧是大明朝廷遴选人才最有效的手段和办法,现在还略显青涩、稚嫩的年轻士大夫,日后就是官选官,决定帝国的命运。
至少比那些袖手谈心性的贱儒要强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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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6章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骨余一脉倾元必汉
李成梁靠在椅背上看着蔡献臣迷茫的样子,露出一抹笑容,他作为一个熟读矛盾说的边方将领,其实很理解蔡献臣的迷茫,他现在所有的迷茫,都是因为缺乏实践经验导致的,而不是坏,更不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