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告退。”宋善用再拜离开了通和宫的御书房,有陛下撑腰,他可以放心办事了。
朱翊钧在六月十七日这天,集中召见了各国的使臣。
这些使者里有一个比较尴尬的人,那就是朝鲜使者李后白,他跟尹根寿,同为朝鲜常驻大明的使者,尹根寿被朝鲜废王李昖杀害在了成均馆,李昖认为大明皇帝给的屈辱是使者之过。
朝鲜国除,李后白的身份变得尴尬了起来。
“李后白,你的意思是,要朝鲜复国?”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后白,看着御案上李后白的奏疏,面沉如水的问道。
李昖死了,但朝鲜李氏宗亲还没死绝,理论上,存在复国的选项。
沈鲤大惊失色,这和说好的完全不同,这李后白居然换掉了呈送陛下的奏疏!
“陛下,臣惶恐请命,天兵神威,倭患已退,恳请陛下怜悯,复设藩篱,废王李昖罪孽滔天,死不足惜,可大明亦有祖宗成法,朝鲜是不征之国。”李后白再拜,惶恐不安的大声说道。
朱翊钧翻动着手中的奏疏,平静的问道:“李后白,你要拿朕的祖宗压朕吗?”
“臣不敢!”李后白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儿,但他还是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朝鲜视大明为父母之邦,今日倭患已消,大仇已报,朝鲜多山少田颇为贫瘠,既没有金山更没有银山,甚至连煤都掩埋极深。”
“朝鲜对于大明而言,不过鸡肋之物,还请陛下准许朝鲜复国!”
壬辰倭乱之后,大明从朝鲜撤军,也是找遍了朝鲜,发现银矿枯竭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撤离了朝鲜。
朝鲜没有银矿,倭国有。
“朕看明白了,你要做忠臣。”朱翊钧又看了一遍奏疏,确信了李后白的目的,他上奏面圣,就是在找死,他要殉国。
历朝历代,都不缺少国灭殉国的士大夫,李后白的行为,背后是君君臣臣纲常伦理、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阐释、是对自身社会角色总崩溃的本能抗拒。
“臣罪该万死。”沈鲤见陛下生气,赶忙出班,跪在地上请罪。
明明李后白之前表现的非常配合,今天文华殿上应该上演的场景是李后白上奏,请皇帝陛下对朝鲜进行全面郡县化,奏疏都是礼部帮李后白拟的,李后白呈送的奏疏,却不是礼部写的那本。
这显然是礼部的失职。
“大宗伯免礼,把礼部的奏疏拿来吧。”朱翊钧满脸笑意的说道:“大宗伯何错之久,他诚心求死,只不过这样死,看起来更加悲壮,可以青史留名罢了。”
朱翊钧想起一个人来,来自国阿总督府的使者鲁伊·德,得知马六甲城破的消息后,自杀在了四夷馆,朱翊钧还下旨官葬了鲁伊·德,甚至还让刘吉到泰西,专门了解了下鲁伊·德的生平,补全了墓志铭。
朱翊钧看了眼中书舍人的方向,看到中书舍人已经入厕去了,朱批了礼部的奏疏,对着李后白说道:“你看,只要这文华殿上的人不说,你还是请命郡县朝鲜的最后使者。”
李后白惊骇的看着皇帝陛下,他完全没料到,皇帝在这文华殿居然如此的无耻!
朱翊钧看李后白如此震惊,才继续说道:“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倭寇入寇朝鲜的事儿,大明收到了消息,提前三个月就告诉了倭国异动,你那个国王李昖,你们文武两班、大臣们在做什么?一个月,倭寇打到平壤就用了一个月!”
“朝鲜号称二十万军兵,连一个月都没撑住,朝鲜之前九百万丁口,凌部堂在朝鲜做了个简单的黄册,统计了下,你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吗?430万丁口,连一半都不到,战乱、瘟疫、饥荒肆虐,触目惊心,尸横遍野。”
“得亏李如松出发的早一点,要不然大明军干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如果平壤义州在朝鲜君臣手中沦陷,大明军就要发动登陆作战,难度可想而知。”
“是李昖辜负了万民,而后万民抛弃了朝鲜王室的统治。”
“朕的大明军打了整整两年,才把倭寇赶出了朝鲜,那些山城,是大明军兵流血牺牲换来的,若不是大明重甲多,火炮多,这些山城,大明得死多少人?”
“你讲祖宗之法,朕认,但是朕也要考虑当下,朕也要给朕的万民交代。”
李后白没想到陛下话锋一转,开始讲起了道理,他心中升起了一些希望,但听到陛下的话,他明白,圣意已决,大明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流血牺牲,赶走了倭寇,梳理了朝鲜的生产关系,新的秩序正在建立,大明无论如何不会放弃。
要不然皇帝怎么对辅臣、廷臣、大臣、地方大员、万民交代?
而且朝鲜没有普遍的抵抗,绝大多数朝鲜人,欢天喜地的加入了大明籍,成为了大明人,也就是侯于赵提出的一个大明、皆为王臣。
“那能不能找个朝鲜宗室,继承王位?臣愿肝脑涂地。”李后白退而求其次,希望可以落得如同琉球一样的下场。
“不行,朝鲜是大明的郡县之地,行恶者必须惩罚!现在朝鲜是朕的了,是大明的,当然不能当蛮夷对待。”
“你的命不值钱,你要死就死,现在就撞死在这文华殿的柱子上,朕不在乎这点骂名。”朱翊钧一摆手,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青史评价。
朝鲜又不是倭国,这可是大明东北方向的门户,行恶者必须惩罚,赏罚不明,就是天下失序。
朱翊钧等了会儿,见李后白没有动作,便问道:“你死不死?不死就走,朕允许你回朝鲜看看,甚至允许你纠集朋党复国,朕倒是要看看,朝鲜人跟你,还是跟着大明。”
“你要做黎利,没问题,尽管去做!”
李后白看了眼柱子,最终磕了个头说道:“臣告退。”
赵梦佑看着李后白的背影,面色不善,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他是不会让李后白回去的,有些脏活,就得有人去做。
黎利当年趁着大明腾不出手来,带着安南国人造反,大明最终丢了安南,时至今日没有收复。
“陛下。”张居正站了出来,有些忧虑的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勿虑,他既不会自杀,他要是殉国,不会到文华殿上这本奏疏了,他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死,才让朕杀了他。”
“他也不会离开大明回朝鲜去,他舍不得。”
第844章 羁縻之遗毒,附骨之沉疴
朝鲜的使者李后白不敢自杀,他要是敢自杀,就不会等到现在了,结束自己生命需要勇气,尤其是李后白这种读了很多书,明白事理,衣食无忧的人。
他有很多的自杀机会,比如倭寇一个月的时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打到了平壤,国家破灭就在眼前;比如李昖被李舜臣杀死,李后白的君王已经死了,朝鲜实质性灭国,他也可以自杀。
但是他没有,但是他非要在大明收拾好朝鲜烂摊子的前夕,借着皇帝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不合时宜的提出一些条件,来让大明杀死他。
他没有勇气自杀,想要借皇帝的刀杀死自己的同时,还想青史留名。
朱翊钧看清楚了李后白的真面目,他其实自己都没想好要不要死,朝鲜到底该何去何从,如果朝鲜废王李昖是个值得追随的君王,如果朝鲜王室、文武两班兢兢业业的治理国朝国泰民安,朝鲜现在这般下场,李后白一定会随着国破殉国。
但不值得。
李后白深切的知道,一个月被倭寇打到平壤,是整体性的崩溃了,那个朝鲜王室,那个朝鲜不值得用命去追随。
朱翊钧不是很在乎李后白跑到朝鲜,带领朝鲜万民,反抗大明。
永乐宣德年间的安南国和现在的朝鲜完全不同,朝鲜九百万丁口在短短两年内下滑到了四百五十万丁口,这个血仇,是大明军帮朝鲜报的。
高启愚在和丰臣秀吉谈判的时候,丰臣秀吉就提出了一个条件,希望大明不要把朝鲜出身的军兵民送到倭国的矿山来,丰臣秀吉宁愿大明人驻守,也不愿意朝鲜人进入,因为在倭人看来,都是大明的附属国,但依然有高下之分。
倭人始终认为,他们是败给了大明,而不是朝鲜,朝鲜作为手下败将,没有资格驻军倭国。
另一方面,倭人怕,怕朝鲜人报复,这些朝鲜人根本不在意什么道德失范,杀人根本没有任何的犹豫。
受万士和蛮夷狼面兽心的影响,朱翊钧始终认为,这个年代的蛮夷,只能听得懂拳头这一种语言,揍一顿就老实了,他们会自适应。
其次,朱翊钧一点都不担心李后白回到朝鲜后,能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大明人是无法理解朝鲜、倭人、安南人、吕宋人这些人的想法,哪怕都是儒学圈,但是仍然有巨大的认知差别。
这些人,从来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由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们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样子,而他们的祖祖辈辈留给他们的经验,也不是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是自适应认爹经验和思考模式。
即便是这些地方的肉食者、读书人也是如此,思考问题、讨论问题,张口闭口就是明爹、西班牙爹、洋爹,言必称父母之邦,就是这种典型的自适应认爹模式在作祟。
没个爹在头上,这些人反而觉得心慌古怪,一定要有个爹骑在头上,对他指手画脚,他才怡然自得。
连泰西人也是如此,红毛番、金毛番甚至连奥斯曼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头上的爹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是宗教罢了。
这给大明礼部官员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因为这些地方来的番夷使者,他们自己喜欢认爹,习惯性的认为别人也会认爹,因为这些番夷使者从来都只能做棋子和棋盘,所以他们特别喜欢选边站队,也天然的以为,大明也要选边站队。
但大明深切的知道,自己是棋手,不必选边站队。
比如在西班牙远征英格兰这场冲突中,大明和西班牙是友邦的同时,又为尼德兰誓绝同盟提供食盐,到法兰西集散货物、提供新式船只,也还会跟奥斯曼人做生意。
赚钱嘛,不寒碜。
万士和曾经定性过这种自适应认爹的思维定式,称之为羁縻之遗毒,附骨之沉疴,无灵无主,脊骨难直。
即:被殖民思维陷阱。
即便是当初因为种种原因,凝聚了反抗共识的安南,也从来没有摆脱这种被殖民的思维陷阱。
在嘉靖年间,安南国因为权臣作乱,选择了滑跪,永乐年间安南从属国变成了大明的内郡,在宣德年间从大明内郡重新变成了大明属国,在嘉靖年间,再次从大明属国变成了大明属地。
安南莫氏是大明安南都统使,秩从二品,世袭罔替的土司。
从头到尾,安南国都没有摆脱过大明这个前缀。
朝鲜同样深陷这种被殖民思维陷阱,没有普遍的反抗共识,李后白回到朝鲜,也没办法兴风作浪。
“宣西班牙特使佩德罗觐见。”冯保一甩拂尘,宣了使者觐见。
“参见大明皇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佩德罗行礼觐见,即便是他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此次出使,依旧没能如愿,大明和西班牙友邦的关系,似乎渐行渐远。
这不怪西班牙,也不怪大明,岁月迁延,大明和西班牙在日不落归属上的争夺愈演愈烈,彼此在利益上不在趋同,才导致了这种现象,虽然拥有一些非常美好的回忆,但终究还是逐渐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免礼,富饶银矿的火灾还没有结束吗?”朱翊钧问起了富饶银矿的情景。
大明和西班牙是友邦,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这一切是从富饶银矿的山火开始的,西班牙以富饶银矿的山火为由,减少了对大明的白银输入,这让大明的经济发展再次陷入了钱荒的恐惧之中。
佩德罗深吸了口气说道:“回禀陛下,富饶银矿的火灾已经熄灭,但恢复生产还需要一些时间。”
“一定要防备火灾,如果贵国无法防火,大明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哦,对了,富饶银矿的夷人暴乱,可曾平息?”朱翊钧笑着又问了一句。
这是西班牙给大明的另外一个理由,山火导致了田土产出降低,富饶银矿的土著开始暴乱,秘鲁总督府无法控制局面,富饶银矿的白银产出受阻,所以无法提供足额的白银了。
“动乱已经渐渐平息了。”佩德罗硬着头皮回答道。
“你也听说了,大明相继建立了金池总督府和大铁岭卫,一个产黄金,一个产铁,大明对倭征战也还算顺利,倭国已经答应移交所有的矿产,希望富饶银矿不会大火,也不会暴乱了。”朱翊钧又阴阳怪气了一句。
什么火灾,什么暴乱,都是借口,白银通过珍宝船队运回了西班牙,为发动远征英格兰做准备。
“陛下谈到的问题,我回到泰西后,一定禀告殿下。”佩德罗又不是个傻子,当然听明白了皇帝的不满。
朱翊钧又问道:“黎牙实给了你一沓的大明宝钞,你觉得这些宝钞如何?”
大明围绕着通和宫金库建立了全新的发钞制度,并且已经开始在顺天府试点,这些宝钞在民间普遍被看作是银票,银票和宝钞真的很像,但是仍然有不同,银票是记账货币,而宝钞是信用货币。
佩德罗想了想说道:“印刷十分精美,而且纸张耐磨防水,不容易损坏,防伪性极好,比京师许多钱庄里的银票还要精美,也比眼下西班牙通行的金债券更好。”
佩德罗实话实说,和大明宝钞一比,费利佩搞出来的金债券和擦屁股纸没什么区别,就是一张手写的债券,容易丢失还容易损坏,使用不便。
当然潜台词的意思也很明确,大明用自己的方式补充了流通性,白银不会是大明发展的阻碍。
黎牙实嘱咐佩德罗,不要用白银威胁大明,一来威胁没用,二来挑起对抗情绪对西班牙只有坏处。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作为遥远的友邦,我们能否获得一些陛下的承诺?”佩德罗面色凝重的说道。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问道:“你要什么样的承诺?”
“不对英格兰出售火器、船只等军用物品。”佩德罗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朱翊钧点头说道:“无论西班牙是否要求,在英格兰没有满足大明要求,撤销私掠许可证之前,大明都不会对英格兰出售火器船舰火药弓弩甲胄长短兵,甚至不允许英格兰商人获得大明的货物。”
“当然,英格兰人从别人手中购买,那朕也无能为力,鞭长莫及。”
英格兰人当然可以通过转口获得一些商品,但转口的成本和溢价,都由英格兰人买单就是了。
在海上过一次手,就是30%以上的溢价,英格兰人现在没有多少殖民地,靠着圈地积累的那点财富,根本不够他们挥霍。
朱翊钧补充说道:“这是基于道德的共识,海上的风险已经足够大了,海盗的存在严重影响了自由贸易,打击海盗维护海洋营商环境,是基本道德,而不是朕给费利佩的承诺,一旦英格兰收回私掠许可证,大明也要基于自己的立场,考虑大明和英格兰的关系。”
英格兰有可能取缔私掠许可证,但英格兰取缔私掠不太可能。
英格兰需要大明的货物,但大明远在天边,它面前站着一个要远征它的西班牙,而对付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英格兰只能使用私掠船队,所以,英格兰无论如何都无法取缔私掠许可证。
朱翊钧没有给出具体的承诺,但他告诉了佩德罗,大明做事的原则,打击海盗,维持海洋营商环境的有序和健康,这对大明而言是非常有利的。
“感谢陛下,哪怕是基于道德共识。”佩德罗松了一口气,这是他这次来大明另外目的,确保大明不会介入到英西战争之中。
哪怕是友谊的小船已经翻船,但费利佩不想大明影响到泰西的局势,尤其是英西战争,就像是大明不想西班牙插手南洋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