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场的三个人都大约猜到这件事情估计与最近几天一直上蹿下跳的以撒人有关。
塞萨尔拒绝包税制度,确实断绝了他们的通衢大道,即便这些道路通向的不是监牢就是绞刑架,他们也不舍得放弃。
他们或许并不能肯定这顶黄金花冠能够引发多少不满和矛盾,但只要有了缝隙,他们就肯定能钻。
鲍西亚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她毕竟是一个新妇,虽然能够感受到塞萨尔对自己的尊重,却也知道短短几个月的相处还不足以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她很担心,若是塞萨尔怀疑她有过暗示或是意图,才会招来这样的祸端,自己该怎么办?
幸好这里的两个男人都不是那种会为自己的亲近之人预设罪名的白痴。
只是她略一思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我可以去找姐姐吗?”她问塞萨尔,“我担心……也会有人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话。”
鲍西亚的考虑并非多余,塞萨尔和丹多洛都是经历过无数阴谋的人。他们当然知道,若是遇到了一个老谋深算的敌人,他所用的手段就不会只有一个或者是一种。
若是发现自己在鲍西亚这里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很难说,会不会有人走到纳提亚的面前,设法挑拨她与鲍西亚的关系。
而且这件事情还很难解释。因为鲍西亚确实收了那位商人之妻的礼物,而且对方只要说,鲍西亚有意夺取纳提亚的冰糖专营权,哪怕鲍西亚否认,只要纳提亚听了进去,这个结就会横亘在她们心中,让两者之间的关系出现难以弥补的裂痕。
塞萨尔望了一眼摆在屋角的水钟:“正好,到了晚祷的时候了,我们不如去橄榄廷(纳提亚的住所)用餐。”
外面的光线已经暗淡了下来。虽然还不到需要点起火把和蜡烛的时候,但吹拂进来的风已经可以叫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鲜明的寒意。
他们现在正在塞萨尔与鲍西亚共同居住的蔷薇廷中,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想法,纳提亚将自己的房间安排在了总督宫最为偏僻的一个角落。
好在这个地方拥有着整座建筑中最为广阔的庭院,庭院中生长着高大的橄榄树,攀爬着常春藤翠绿的茎蔓。
不过在一月份的时候,橄榄树或许还能保持青翠,常春藤就只剩下了深黑色的枝条,在白色墙面的衬映下,就像是一道道岁月诅咒下的深刻纹路。
有人说可以将这些常春藤铲去或者是修剪掉残枝老叶,但被纳提亚拒绝了。
听的是侍从通报,说塞萨尔、丹多洛以及鲍西亚都要来她这里的时候,纳提亚并不觉得意外。
塞萨尔很少独自进食,在圣十字堡的时候,他和鲍德温一起用餐;在出使阿颇勒的时候,他与骑士们一起用餐;而在伯利恒的时候,和他一起用餐的人就变成了安德烈主教或者是朗基努斯。
而在餐桌上,他们也经常会说笑、八卦和讨论一些并不什么重要和严肃的问题。
纳提亚也很喜欢与自己的弟弟和弟弟的妻子一边分享美味的食物,一边聊天,她感觉这就像是从残酷的现实中落入了自己最为渴望的美梦之中,而这个梦境居然还是真实的。
她一边吩咐仆人们去摆上桌子和椅子。
“在我的针线间里。”她这样吩咐道:“按照拜占庭人的方式。”
也就是一个圆桌,四把椅子。
针线间无疑是橄榄廷最为奢侈的一个房间了。
它有玻璃窗。
现在的人们虽然还没有能力造出如同后世那样可以叫人一览无余的透明玻璃,只能做出小块玻璃,但也能够通过铅条镶嵌并且拼接的方法将它做成美丽的花窗。
这也是这个房间时常被用于会客的原因,它要比其他的房间更明亮,即便是在夜晚,这里也有更多蜡烛和火把。
“他们有说什么时候过来吗?”
“在晚祷之后,夫人。”
因为有丹多洛在这就等于是一场待客的晚宴了,即便不至于如在大厅中举行的那样隆重,至少也应当有些准备。
纳提亚去看了看水钟,确定自己还有不短的准备时间,顿时安下心来:“去吩咐厨房——新宰一只小羊,做一道藏红花炖羊肉,再去码头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鳗鱼——或是贻贝……我记得几天前有人送来了一只信天翁……也烤了吧,但不要插着羽毛送上来,还有,预备一道滚热的浓汤……”
待客当然不可能按照他们以往的习惯,他们在晚上吃得很清淡。
纳提亚在苏丹的后宫中并没有资格享受美味的食物,偶尔得到赏赐,还会被房间里的其他女奴抢夺和偷窃,以至于她已经习惯了不去渴望什么好东西。
当塞萨尔问起她喜欢吃些什么的时候,她所能想起的居然只有年幼时享用过的羊奶酪,但她了解弟弟的每一样喜好。虽然用此时人的眼光看,着实是有些古怪——塞萨尔的用餐习惯几乎是和现在的人们完全相反的。
大多数人一日两餐,他三餐。
多数人即便早上会吃一点东西,也很简单,只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尽情享用美食,塞萨尔则是早餐,午餐丰盛,晚餐简单。
其他人生吃蔬菜,水果煮熟,塞萨尔却喜欢炖蔬菜,蔬菜汤,直接吃水果。
所以当塞萨尔来到纳提亚的橄榄廷与她一起用晚餐的时候,纳提亚只会遵循他的喜好安排几道味道清淡,分量少,并且易于消化的食物。
但如果招待客人也用这些菜肴那就是失礼了。
等到星月高悬,窗外的橄榄树也都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后,房间里的蜡烛被尽数点亮,这场小小的家庭宴会就开始了。
对于塞萨尔的种种怪癖,丹多洛也略有耳闻。不过对他来说,一个领主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是咄咄怪事。
只要塞萨尔没有如同攻打安条克时的十字军那样将活人放在火上烤着吃,他就尽可以坦然接受。
他尤其喜欢那些菜肴中的一道藏红花煮羊羔肉,里面可能还加了一些其他的香料,色泽金黄,汤汁粘稠,当然还有冰糖,几乎没有其他杂味的鲜甜愈发令他食指大动。
烤信天翁也不错,虽然没有插着羽毛,但脆皮光亮,肉质酥烂,也没有失去原先的形状,就连之前他并不怎么喜欢的——肚子里面的一些配菜——洋葱、防风在吸收了肉汁后也变得无比可口。
他要了两份又吃了一些杏仁卷,这种甜品原先是需要用到蜂蜜的,但在这里就用更纯净的糖代替了,蜂蜜有糖无法取代的香气,但糖,尤其是纯净的糖,甜度是蜂蜜难以比拟的。
等到仆人们撤下了盘碗,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饮料。
丹多洛一开始还以为那银杯中的褐色液体是咖啡或是蜂蜜水,但等到他俯身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颜色要浅的多。
他看到自己的孙女鲍西亚正在娴熟的往里面放冰糖,一旁的纳提亚也是如此,只有塞萨尔没有加任何东西,直接端起来喝了一口,“你不加糖吗?”他问道。
“不,我比较喜欢原来的味道……”塞萨尔看着鲍西亚打开了香料罐子,神色复杂。
此时的人们,往饮品中加糖,加蜂蜜,加珍贵的香料,都是常事——尤其是贵人们,他们认为,只喝“普通”的水,不合他们的身份,另外,教士们也一再说,糖,蜂蜜和香料,能够去除水或酒里的杂质,让人更加健康……
奇妙的是,这种说法还真没什么大错,因为这个时代燃料匮乏,人们喝水就只能喝河里,井里,甚至泥坑里的水——里面有多少病菌,微生物就不必说了……
就连塞萨尔在圣十字堡的时候,也只能喝淡酒或是热汤。
“您尝尝看吧。”塞萨尔想了一想,还是劝告道,“这是一种对人体健康有益的饮品,但有些人受不了它的苦涩,也有人认为,这种做法过于'寻常'——属于暴殄天物。”
丹多洛闻言嗤笑了一声,“见鬼的暴殄天物,等他们别和猴子那样总是用手抓着东西吃的时候再说吧。”
威尼斯曾经,或者说现在在政治立场上依然偏向于拜占庭,而拜占庭人使用刀子和勺子之外的餐具,也就是叉子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他们也习惯了一场宴会下来人们依然双手干干净净。
而那些一看他用了叉子,就认为他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过而纷纷出言指责的教士和政敌们——丹多洛只会感到厌烦。
他承认有些食物是可以用手拿的,面包,坚果和一些蔬菜,因为它们并不会弄脏手指。但对于某些菜肴来说,譬如说带有汤汁的炖菜,浇着蜂蜜和糖浆的甜品,以及一些油脂丰富的冷切肉。
在一些让他必需用手指来进食的场合(譬如某些法兰人的宴会),丹多洛就时常为了手指上所沾染的油腻和气味烦恼不已。一个注重清洁的人,总是很难忍受身上总是缭绕着那股说不出的油腻气息,有些人不在乎,甚至以为这是富裕的象征,一出生便落在银摇篮里的丹多洛可不这么认为。
他没有如某些人那样,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品味,一定要在茶中放上昂贵的香料和糖,而是模仿着塞萨尔的样子,端起杯子来轻轻的喝了一小口,确实如塞萨尔所提醒的一样,茶是一种苦涩的饮料,尤其对于那些长期无节制享用甜食的人群来说,但对于丹多洛而言,这种苦涩反而很好的平衡了他之前口中残留着的甜味。
那些被浓重的香料和糖腌制,而暂时失去了敏锐的舌头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在茶的催化下得到了新生。
第243章 最简单的,最艰难的(上)
丹多洛很难形容这种崭新的感受,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但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他甚至升起了更多的食欲,不过他还是把它按捺了下来,继续喝茶。
鲍西亚投来了羡慕的眼神,“您真的可以这样喝。”她也试图仿效过自己的丈夫,却没有如祖父这样的忍耐力,不加任何东西的茶水太苦,还带着涩味。
而此时的丹多洛却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他当然知道茶,也知道这种珍贵的干叶片在撒拉逊人那里颇为盛行,在撒拉逊人的寺庙中,它甚至被作为药物售卖,而它或许确实也是一种药物,他之前若是享用了太多肉类和甜食,胃部就会变得沉甸甸的,头脑则昏沉迟钝,喉咙中弥漫着消散不去的驳杂气息。
但在喝过茶之后,这种感觉就奇异的消失了。
他向塞萨尔看去,想起他也给自己的骑士提供茶——一些人以此来指责他过于奢侈,但愿意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在这个物质匮乏,缺少享乐的年代里,骑士作为领主麾下最为重要和关键的暴力机器,所能得到的待遇一向是最好的,他们饮用的葡萄酒里必然会加有蜂蜜,他们吃鱼和肉的时候,也必然会被藏红花染成漂亮的金黄色——至少要加一些生姜。
而这个时代有一种叫做国王面包或者是女王面包的甜点,也就是加了牛奶、糖,或是蜂蜜,用最细腻的面粉揉制和烤出来的珍贵食物,也时常被用作给骑士们的赏赐。
在骑士们为领主服役的时间段里,领主还要承担骑士的所有补给,从马匹的粮草到仆从与骑士持续的一日两餐或是一日三餐。
领主若是在这方面表现的过于吝啬,可不是一桩小事——会被视作对骑士的羞辱和轻视。
一些骑士甚至可能会因此抛弃自己的领主投向他们的敌人,这种做法并不会受到苛责,因为是领主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在先。
因此,当那些人出言指责的时候,也只是指责塞萨尔过于奢侈,容易造成那些年轻骑士追求太多的享乐而快速堕落,却不会认为他将这些珍贵的食物分享出去是一桩过错。
但若是将它称作一种药物就有点危险了——塞萨尔不是教士,他无权私自使用药草,丹多洛已经在心中将茶限定在了香料的位置——它确实很香。
“您是否已经有了这些……”他举了举银杯,“香料的收购渠道?”
有,但不是丹多洛以为的那种。
塞萨尔一直在收集各种药草,为了鲍德温,也是为了自己,他已经看到了,即便贵如王储,国王,在这个教会想方设法垄断所有医疗资源的世界里,也会遭遇危机。
他们要么接受教会的勒索,要么就只有默默忍受苦痛和死亡的威胁这条路可走。
若是如此,事情或许还不是那么糟糕,但教会的固步自封,狭隘偏激,导致了在教会之外,医学根本发展不起来,而那些真正有能力,但不愿意顺从教会的人还会被打做魔鬼信徒。
也就是说,原本可以得到治疗,甚至可以痊愈的病症在教会这里反而成了真正的不治之症!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教会还会将你的不幸渲染为罪孽深重,宣称你受到了天主的惩罚。
他们会说,天主和圣人拒绝了你,干干脆脆利利索索的将所有的罪责推给病人本身。他们依然是天主在地面上的代行者,行走的活圣人,活该被万民奉养的神圣皇帝与亲王……
就像是曾经的拜占庭帝国的皇帝曼努埃尔一世,他在落入沼泽后,因为溺水和恐慌而休克,他身边即便簇拥着那样多的教士,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得了他,他们最后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为他擦圣油。
如果要不是有塞萨尔在,这家伙早就死了。
如此,即便没有鲍德温,塞萨尔也不敢将自己的健康寄托在教士的身上——虽然有过老师严厉的警告,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医学的追逐和研究。
他在圣十字堡的时候,或许还必须收敛一二,但在出使阿颇勒的时候,他所能触及的范围就大了很多。
毕竟那些骑士虽然很喜欢吃,却不会去关心他在图书馆里看了些什么,在集市上买了些什么,他说是香料,那些人只想知道它们会不会出现在锅子里。
在大马士革与阿颇勒这两个繁荣的大城中,塞萨尔也确实收集到了不少东西,像是茶叶就是他的收获之一,鲜有人知的是,除了茶叶,他还从那个突厥商人手中得到了一袋子茶籽。
令人倍感奇妙的是,这些人虽然知道茶叶是一种药物和香料,却不知道那圆滚滚的黑色干果可以种出茶树。据他们说,他们是看到有一些人正在将这些果实放在嘴里嚼,才好奇的前去尝试的。
它吃起来有着一些油脂,再有点香味,但没法和芝麻相比,于是他们在因为好奇尝试了几天后就将它束之高阁了。
而塞萨尔一眼就看出了这些是晒干的茶果,他不能确定这些茶果是否还能发芽,但那两个商人看他对这个东西有兴趣,又已经买下了他们所有的存货,就毫不犹豫的把这袋子茶籽果送给了塞萨尔。
而塞萨尔将这些茶籽带回圣十字堡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培育,他只尝试着在自己的房间用水催法催发了一些种子。
他那次一共拿了十颗茶籽,用丝绸覆盖着——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但在几天后,当塞萨尔揭开绸布的时候,看到的是一颗颤颤巍巍,颜色发白的幼芽。
他如何惊喜是不必多言,只是在开始培植之前,他也要确定茶这种东西是否能够符合人们的喜好和需求——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着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
他不但自己试着饮茶,也让他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得到过天主赐福的骑士尝试这种饮品,而他也确实得到了许多正面的回馈。除了骑士们觉得这种饮品有些苦涩,所以必须加更多的糖之外,茶确实可以在他们身上发挥出比一些药物更好的效用。
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可以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只不过他们暂时还没有把这些症状与每天都要喝的茶联系起来。
他们只认为这是一种芳香的饮料,就和藏红花一样珍贵,也对身体有益,但最大的变化还是应当归功于正在总督宫边矗立起来的圣亚纳大教堂。
他们认为,自己正是因为待在这座即将完工的圣地边才能够精神奕奕,不知疲倦。
对此,塞萨尔也只能点头认同,但他已经确定了茶确实可以被他推广出去,塞浦路斯夏日干燥炎热,冬日温暖湿润,又有着充沛的降雨量。
这里适合种植橄榄、葡萄、柠檬,而柠檬和葡萄最喜欢的酸性土壤,又是茶树所喜欢的,他甚至无需考虑去改良土壤,就可以大规模的种植茶叶。
即便茶籽长成可以采摘的茶树,至少需要三年,但时间就是这样的存在,有时候很慢,有时候又很快……
快得丹多洛回到塞萨尔眼前的时候,所考虑的已经不是那些以撒人了——反正他们的结局已经被定下了。
“你现在手里还有多少钱?”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问道。
塞萨尔的父亲约瑟林三世给塞萨尔留下了近二十万枚金币的财产。
这些珠宝,金币和器皿虽然是鲍德温派人取回的,却不曾从中拿走哪怕一枚金币,就连骑士的酬劳也是他代塞萨尔支付的。
在塞萨尔出使阿波勒回到亚拉萨路后,他就立即将这笔巨大的财富完完整整的交还给了塞萨尔。
而在与拜占庭的公主安娜缔结了婚约之后,塞萨尔又有好几次可以大肆聚敛钱财的机会。
他若是愿意将那些港口与城市卖给圣殿骑士团,他马上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