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仆人动身之前,他的主人就吩咐过他这件事情一定要办妥。
明知道这个以撒女人在敲诈,他还是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拿出了自己的钱囊,从里面数了十个金币给他。
他看到女人的眼睛还一直紧盯着那个依然听得见叮当作响的钱袋,忍不住厌恶地骂道,“像你这种只能看到钱财的异教徒,肯定是要被打入地狱的。”
那个以撒女人却只是嘶哑地笑了一声,随即便一变脸色,露出了一番狰狞可怖的面貌,她瞪着那个仆人,低声嘶喊道:“哎呀,你的主人若是真能够找出那个害了我儿子的人,把他们抓出来,无论是吊死也好,还是斩首也好。
若是他能做到,上帝啊,我可以向祂发誓,无论他叫我去做什么,哪怕是赤脚走上烧红的木炭,又或者是在结冰的河里捞鱼,我都会去的,甚至不要一个子儿!”
她跳了起来,如字面意义上的那样的跳,双足离开地面,鞋底打在地面噼啪作响。
以撒女人用那种恶毒到了极点的语气吼道:“我是答应了为你们主人做事,但他给我的报酬呢,他承诺我的那些事情呢?嘿!我只看着他们吃饱喝足,日日享乐,而我的儿子却已经化作了一堆白骨。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要么给我仇人的血肉,要么给我暖和的金钱,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不会为他说一个字,走一步路,回去吧!蠢货!”
她一把将仆人搡出了房门,而后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紧紧的关上了。
隔壁的房间传出了粗鲁的抱怨声,仆人连忙拿起帽子,扣在头上,急匆匆地溜走了,他还要向他的主人去复命呢。
片刻后,威特的母亲也走了出来,旅店老板看见了,不由得皱了皱眉眉,有不少房客都在向他抱怨——这个女人虽然已经被他安排了在了最偏僻的一个房间里,但她时常又哭又笑,又叫又喊,在房间里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弄得别人根本无法好好的休息,或者安静的做些自己的事情。
但他也有些无奈,他也是以撒人,但还没有资格走入会堂,勒高和雅克又是城内说得上话的头面人物。
如果说现在他们的地位岌岌可危,但这个女人足够有钱。
他的房间只需要十五个铜币就能住一天,威特的母亲却能每天给他一个银币,他不知道这笔钱是这个女人从哪儿搞来的,他也不关心。
反正他曾经在这个女人离开房间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看过,确定她没有在搞什么巫术,而且听说他的亲戚也准备尽快把她送走,等她一走,他把房间一清理,接下来的事情就和他毫无干系了,他为什么不趁机大赚一笔呢?
哈瑞迪的学徒认识这个女人,她虽然被驱逐出了以撒人的社团,兄长和他的女儿也不敢直接照料她,之前的那段婚姻给她留下的孩子也已经死了,但她身边可能还有些钱。
她住在旅馆里,总是神经兮兮的。在伯利恒的每处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凶狠地盯着每一个人,偶尔还会冲着角落一顿大骂或是哭泣。
有人说她是疯了,也有人说她可能是个女巫。如果她不是勒高的妹妹,可能早就被架起来烧掉了。而他们的父母也嘱咐过他们说,若是遇上了这个女人,不要和她接触,更不能和她说话,也不能接受她的任何馈赠,这是每一个改信的以撒人应有的下场。
但今天她来了,翻开手掌的时候,两手满满的都是蜜饯。
学徒们虽然有父母有家庭,但家中的境况并不怎么样,若不然他们的父母也不会送她们来做学徒,像是这种家庭,这样昂贵的食物,就算是新年期间,他们也未必能吃得到。
他们陷入了教义与欲望的拉扯中,露出了又是渴望,又是防备的神情。
“吃吧。孩子们。”威特的母亲说,“你们本就该在今天吃到些好的东西,就是用蜂蜜和糖腌制的苹果干——这并不违背教义,就算是你们的师傅,或者是父母在这里,也无权指责你,这是天主赐予你们的权力。”
学徒必须说,他们并没有那么馋,哈瑞迪对他们并不苛刻,偶尔也会给几个铜币当零花钱,但女人的话语无疑勾起了两人心中最为伤感的事情。
那就是,即便是在这样的新年里,学徒也是不能够离开工坊,回到家中和父母一起团聚的,工坊才是他们的家,而不是有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的地方。
“就吃一点。一个学徒嗫嗫嚅嚅地说。
“好吧,就吃一点。”他的同伴说。
两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学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事后回忆起来,他们只敢说,是这个女巫在食物上头施加了魔法,或者是混入了药物,才让他们这样混混沌沌,意识不清地接受了她的馈赠,并且把她带入房子里。
在听说哈瑞迪接受了一份新的订单,而且是那个伯利恒骑士的委托时,威特的母亲并没有轻易舍弃她此行的目标。
她走到哈瑞迪的房间,想要敲他的门,但她又突然停了下来,如果那真的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哈瑞迪一定会把它们藏得好好的,或者直接记在脑子里。
她什么都看不到,她也不懂金匠的那些图纸和秘语,就算看到了也很难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女人站在门前静静的思考了一会儿,在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的前提下,蹑手蹑脚的回到了接待客人的厅堂里,两个孩子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尝她所带来的食物。
除了浸渍了蜂蜜的苹果干之外,还有酒,本来是带给哈瑞迪的,但现在她都给了这两个孩子。
孩子的嘴往往是最容易被打开的,更不用说,还有酒。
她坐在那里,态度和煦的和他们说话,抚摸他们的手,他们的头发,她太懂得这些孩子的心思了,毕竟当初她可怜的威特也是在这个年纪被送入城堡里的。
当时她是多么的舍不得啊。但出于孩子的爱,让她错误的相信了她丈夫兄弟的话,以为把他送进城堡里做了王子的侍从,他就可以一路平顺,万事无忧了。
将来或许还可以和她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骑士老爷,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是他应得的,只不过在她的丈夫死在战场上后,那些无耻的基督徒们出于贪婪的欲望,拒绝承认这桩婚事。
他们把她和威特赶出了门,夺走了她们所有的财产,甚至不告诉她她的丈夫葬在哪里,因为他曾经与一个以撒女人有染,着实是他以及家族的耻辱。
那个时候她几乎要绝望了,而威特父亲的兄弟所伸出的援手,确实成为了她唯一的希望。
威特才到圣十字堡的时候,并不习惯,他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是一个骑士,在他死去之前,家中也有仆人,威特一向是被人服侍,而不是去服侍人的。
他的母亲又是那样的溺爱他,以至于他到八九岁了,才开始和自己的母亲学习学习阅读和写字,他父亲应当教导他如何成为一个骑士,无奈的是,前者一直在跟随国王打仗,很少回家。
而且无论是他的同僚还是他的主人,都不愿意接受一个有着一半以撒人血液的孩子,他无法把威特送到任何一座城堡里去。
在被自己的叔叔接走后,威特经常偷偷的跑出圣十字堡,和等候在堡外的母亲见面,他责怪她,又在她的怀里哭泣。
任何一个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又都是一些轻视和厌弃他的人,每天还要干数不尽的活儿,如果干不好,手脚慢,还会被棒子抽。
当他拉起衣袖和裤管,让母亲看他身上的伤痕时,她的心都快要碎了。
但这种情况很快得到了改变,她的孩子洋洋得意的跟她说,他发现她的主人,也就是亚拉萨路的王子鲍德温是一个软弱如同女人般的家伙,他从不严厉的呵斥他们,遑论用鞭子和棍棒打他们,他向王子要钱,居然也要到了。
但同时他又有了另一种的愤愤不平。
他说他看见了王子身上的红斑和疹子,是的,他是个麻风病人,受到了天主的惩罚,“他本该来服侍我!用布巾擦我的脚!”
女人清楚的记得,威特是如何握着拳头,跺着脚,发狠地叫嚷道。
“可就是因为他是王子——我也是一个骑士的儿子,怎么我就必须去服侍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如果威特的母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知恩图报的好人,她肯定会劝慰自己的儿子,叫他不要见利忘义,痴心妄想,但她又怎么会呢?她原本就不是这种人。
她虽然和一个基督骑士结了婚,但那是因为他又年轻又英俊,又勇武又富有的关系,打心底里起,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以撒人——上帝的选民,永远高出其他族群一头。
对于威特的胡言乱语,她不但不斥责,反而百般赞同,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威特悲剧至少有一半是她酿成的,但威特的母亲并不如此认为。
现在她又将这种方法用在了这两个孩子身上。而一味的宠溺,迎逢,就如同蜜糖那样可以在无声无息间腐蚀人的内心。
两个孩子被她哄得哈哈大笑,完全忘记了,她是一个不该接触和不该与之交谈的人,他们也和威特一样,向她抱怨着所有的事情。
第173章 放血针?
“多吃些,多喝些,我带了很多好东西。虽然新年已经过了,但孩子们总是不该受拘束的。看看,你们都瘦成这个样子了,实在应该吃点好的补养身体。”威特的母亲一边在口中鼓励道,一边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那两个学徒的手腕。
事实上,在哈瑞迪这里,这两个孩子没有遭到多少苛待,即便比不上在家里那么自由,但在吃喝上却要比家里好得多。
但一个年长的女性如此温柔,如此和蔼地劝他们多吃些东西,这两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立即就上了她的当,他们眼含热泪,期望地看着她,对方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从提篮里拿出了更多的食物,又给他们倒了一点酒。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放久了,我只怕会发酸,你们都帮我喝了吧。”她这么说,年纪稍大些的学徒眼中顿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光彩,他们在家里没有喝过酒,一来他们还没有到年纪,二来,酒对于他们的家庭也算是一份昂贵的支出。
在哈瑞迪这里就更不必说了。工匠最重要的就是眼睛和手,虽然此时的人们并不知道酒精对人体的伤害性有多大,但一个人若是喝多了酒,眼睛会看不清,手也会发抖,是不争的事实。哈瑞迪会饮用一些淡酒和麦酒,但两个学徒是严禁喝酒的,反正伯利恒的淡水并不匮乏。
威特的母亲在他们对面坐下,脸上堆着笑容,嘴中说着甜蜜的话语,心中却充满了恶意。如果今天她不是来打探消息的,也不想惊动哈瑞迪和其他人,说不定她就会在这些食物和酒里放上一点儿毒药。
这两个小崽子又肥又蠢,有着一张丑陋的面孔和一条贪得无厌的舌头,根本无法与她那个又聪明,又健康,又漂亮,还得到了天主赐福的儿子相比,但她的儿子威特死了,而他们居然还能够完好无缺,活蹦乱跳的活着。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这世间真是不公平,真想要毒死他们,看着他们的父母和自己一般陷入到无穷的绝望之中,痛苦万分,难以解脱。
但不急,她对自己说,这种事情以后也不是不可以干。
凭着这两个小杂碎对她的信任,她哪怕直接将毒药掏出来,塞到他们的嘴里,他们也会高高兴兴的吞下去了。
而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对无冤无仇的他们充满了这样的恶意,他们尽情享用着威特的母亲带来的东西。
而威特的母亲看似不经意的与他们交谈起来,询问他们在这座工坊里是否习惯,是否开心?他们的师傅对他们严苛吗?是不是经常打他们?他们平时吃的饱穿的暖吗?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制作东西了吗?又或是还在打下手。
就像是每个被严厉管教的孩子那样,她这么一说,两个学徒就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即便哈瑞迪对他们确实不错,但该抱怨,还是要抱怨的。
哈瑞迪既看重品行和天赋,也看重一个工匠必须有的耐性与责任感,这两种性情都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被后天培养出来的。
他让两个孩子做得最多的功课,就是最基础的那些,切削,打磨,捶打,脱蜡,铸模等等……
这种事情让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来做,当然是又枯燥又无聊。
但在他们没有完全结束前一个阶段的学习之前,哈瑞迪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进入下一步——这已经很好了,毕竟有些恶毒的工匠师傅,真能让学徒先做十来年的仆人。
“我听别人说,你们的师傅有着犹如被天使亲吻过的手指,他所做出的每一件珠宝首饰,圣物匣或者是杯子,盘子都能卖出很高的价钱。
你们有看到过他的作品吗?”
两个孩子都点了点头。
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精美的东西竟然是出自于一个凡人之手。要他们说,若是将这些东西拿去使用,是绝对舍不得的,只肯把它们用最细腻的绒布包裹起来,放在自己的枕边,日日夜夜的看着才安心。
“我倒是真想看一眼。”威特的母亲试探着问。
但很可惜,在新年之前,他们的师傅就已经交付了所有别人委托的工作。而他最新的一份工作是这里的领主伯利恒骑士交给他的,这件东西非常地费工时,为此哈瑞迪连新贤人的委托都拒绝了。
“那一定是一样非常精巧的东西吧。”
精巧吗?应该是的,这点两个孩子也不能确定,他们只能告诉威特的母亲说,事实上他们的师傅忙碌了一个星期,所做出来的也只有一根针。
“一根针?!”威特的母亲故作不悦地板起面孔来,“怎么可能呢?如他这样技艺高超的工匠忙碌了一个星期,也只能做出一根针吗?”
她这样说,年纪较大的学徒就有些不开心了。他连忙补充说道,那不是一根一般的针,而是一根空心针。
虽然哈瑞迪并不让他们旁观自己是如何打造这件物品的,但之后他又连续让学徒去买了一些活的鸡和兔子来。
他在那些鸡和兔子身上试验,甚至在自己的手臂上试了几次,“那是一根用来放血的针,”年纪较大的学徒比划着说道:“内外壁都非常的光滑,拿在手上甚至可以看得到反射出来的人脸,他只将那个针往兔子的脖子里一扎,飚地一声血就迸射出来了。”
这是他偷看到的——那个场景真有些可怕。
“这个东西能做什么?”威特的母亲故作不解地问道:“放血不是用小刀就行了嘛?”
“贵人的想法,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不过这两天师傅似乎已经做出了满意的针。他现在正在……做,做,做圆筒。”年纪较小的一个学徒放下了手里的肉饼,断断续续的说道,因为他也不太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师傅似乎想到了用活塞杆,或许还要加上螺旋塞,但一直没能成功。我看到他处理掉了很多失败品,虽然要我看,它们已经被打造得非常完美了。”
“很大的圆筒吗?”
“不,很小,看上去大概有五根芦苇管加起来那么粗,有些像是,像是那些给人灌-肠用的东西。”
“给人灌-肠,竟然要用纯银或者是金子吗?”
年纪较大的学徒瞪大了眼睛,对另一个学徒的猜测感到万分惊讶。
“贵人就是这样,”威特的母亲若有所思道,“他们就是要往灌-肠器上镶嵌宝石,只要他们支付得起原料和工钱,也多的是有人愿意给他们做。”
年纪较小的学徒嘻嘻嘻地笑起来,很显然,他觉得一向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师傅竟然要为贵人们打造灌-肠器,这件事情显得非常的有趣。
“再喝点吧。”威特的母亲不动声色地说道,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知道的东西,就懒得再在这两个小杂碎身上耗费时间了。
“对了,”她离开的时候,一脸笑容地对两个孩子说:“我来过这里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哪怕是你们的师傅和父母。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们和女巫说了话,还吃了他她东西,他们肯定不会饶过你,一顿打肯定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会被赶走呢。”
她说的诚心实意,仿佛都在为他们考虑。但看到那两个小崽子骤然灰白下去的脸色时,她仰起头来,无声地大笑。
“放血针和灌-肠器?”博希蒙德微微地皱着眉,打量着面前的仆人。
仆人只敢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就吓得浑身哆嗦,立即跪了下来,“那个女巫确实是这么说的,她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我,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谎,或许我们可以再叫几个人……”
“不用了。”博希蒙德说,他当然知道放血针和灌-肠器,只不过此时的人们即便用放血针,也很少会需要做成空心的针。
他们一般就是用一根尖利的锥子,或者直接使用小刀在血管上划一下,让鲜血流出来就行。
但一个基督徒骑士,一个领主,一个伯爵,三番两次索要和追捕的一个以撒工匠,就是为了给人放血和灌-肠,他不太相信。
他最初注意到哈瑞迪也是因为塞萨尔。
博希蒙德听说,这个哈瑞迪原先是从埃及的福斯塔特跑到亚拉萨路来的以撒人,在伽利利海之战中,他似乎也起了一些作用。但既然是个以撒人,又是一个工匠,在给了些赏赐后,就无人再注意他了。
但塞萨尔在大马士革发现他后,居然不顾艰险的环境以及重要的任务——不但是对亚拉萨路的,也是对他自己而言的重要任务——坚持要将这个以撒人带在身边。